破天荒相公(2)
同治七年(1868),西捻刚被扑灭,陕甘两地的回军叛乱又成心腹大患,左公八月赴京陛见,皇太后询问“西事何时可定”,左公答以“五年为期”。皇太后怪其迟缓,左宗棠解释调兵、运粮、筹饷数事均旷费时日,五年内平定陕甘,尚属快捷。真正了解西北局势的人则为左公捏了一把冷汗,以五年为期,不是时间长了,而是时间短了,左公这番夸口,实属骄傲轻敌。左公的答复是:“天威咫尺,何敢面欺?”在皇上、皇太后跟前商谈国家大事,我岂敢当面撒谎?言外之意,他对平定陕甘是有成算的,也是有把握的。后来,西事遇到了波折,朝野内外议论纷纷,有人“疑其无能,疑其不能用人,疑其有意见”,有人攻讦他“老师糜饷”,左公一概不作辩解,这哪里是骄傲?分明是隐忍。 当时,陕西汉族士大夫“恨回至深,必云尽杀乃止”。西关外发生过一起恶性血案,民团纠众杀死回人一家八口,并且瞒住此事,不上报官厅。刘典署陕西巡抚,闻讯震怒,将首从五犯斩首弃市,汉族士绅罔顾是非,攻讦刘典袒护回人,可谓不通情理。左宗棠最讲实事求是,他对回民不存任何偏见,认为西北的乱局是由汉人造成,却叫回人背锅。此中因果,他在回复署浙江巡抚杨昌濬的信中讲得非常明白:“西事因从前无饷,而多所征调,于是扰掠不堪,逼民为贼,民尽逃亡,兵无从扰掠,旋亦变为贼。今之为乱者,不下二十余万。回少而汉多,其明验也。”因此左公向朝廷陈奏时,纯粹出于理智和良知:处理回事,宜剿抚兼施,以抚为先。汉回一视同仁,不分汉回,只分良莠。他在陕甘两省张贴安民告示,最关键的八个字就是“帝曰汉回,皆吾民也”,这句话令回民安心。数年后,左公在致部将刘锦棠的信中提到奕山的一个定见,认为它特别值得寻味:“只要文武各官都肯以平民待回,不以牛羊视之,则回永不叛。”在家书中,左公写得更明确:“欲举其种而灭之,无是事,亦无是理。”他还告诉湖南老乡、护理陕西巡抚谭钟麟:“唯办回与办发、捻、土匪不同,急不得,缓不得;轻不得,重不得。而解散安插,尤无善策。”他不分汉、回、番众,每案总持平办理,杀人者死,抢劫者治罪、追赃,令人服气。左公抚回,最显著的成就是收服了素以狡黠著称的甘回首领马占鳌,使对方全心全意为稳定西北大局效力,打了不少胜仗。左公抚回的具体办法是:“马械缴尽,遣员赴四乡查验,发门牌,立十家、百家长,散其党,收其权。”实行十二条约束,以求打下长治久安的基础。
早在同治五年(1866),左宗棠就已移任陕甘总督,但直到同治八年(1869),左宗棠遵旨赴泾州接掌督篆,才算正式上任。此前,他以钦差大臣督办陕甘军务,代理陕甘总督的是宁夏将军穆图善。甘回首领马化龙先后两次率军攻陷灵州城,屠杀汉人多达十余万。此人盘踞金积堡,改名朝清,貌似归顺,实则桀骜不驯,豪猾狡诈,仗其家财之富,恃其地势之险,胁制甘回,陕回也多半仰其鼻息,各回部均从金积堡购取资粮、战马、枪械,马化龙获利颇多。金积堡地处灵州,唐朝的灵武,宋朝的西夏,明朝的河套,即为此地。穆图善庇护马化龙,称为良善,生怕左宗棠率军对金积堡动手,曾向朝廷陈奏左宗棠有进剿之意,恐怕激之使变。左宗棠早就看出马化龙是西北地区最危险的敌手和祸首,是必讨之贼,倘若朝廷受其投诚的假象蒙蔽,掉以轻心,姑息养奸,其势力得以持续壮大,马化龙很可能会成为李元昊那样的西疆大患,等到那时,就噬脐无及了。左宗棠为此做了两手准备:第一手准备是向朝廷递上密奏。如果马化龙诚心就抚,陕回也俯首怗伏,可免予查办;倘若他依旧阳顺阴逆,包藏祸心,则宜及时加以兵威,方期一了百了,不敢惮一时之劳,致成养痈之患。第二手准备是密嘱刘松山广泛征询攻打金积堡的方略,派人刺探敌情。“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直捣贼巢乃是擒王之道。金积堡由五百多个堡寨联成,四面环水,易守难攻。左宗棠在回复刘松山的书信中讲得很清楚:“以大局计之,欲平陕甘回逆,非先攻金积堡不可;而攻金积堡,非宁夏、固原均有劲军夹击不可。”数年之前,朝廷派兵攻打过金积堡,由于粮运断断续续,后路被其截断,遂至一败不振。鉴于前车之覆,左宗棠指示刘松山,进兵时,“非熟审路径,择水草佳处囤积粮食,层逼渐进不可”。这意思是,心急吃不得热汤圆。
同治八年(1869)五月,左宗棠决定分三路进军:北路,由刘松山率部,从绥德西进,直指金积堡;南路,由李耀南、吴士迈率部,从陇州、宝鸡趋秦州;中路,左宗棠和刘典率军,从乾州经邠州、长武赴泾州。三路互为犄角,总体而言,北路是主攻方向。
秦陇战事正告得手,哥老会成员却在楚军中秘密策动兵变,杀害了甘肃提督、被左公视为一时良将的高连陞。无独有偶,驻扎在绥德的湘军也因哥老会成员鼓动突然发生兵变,刘松山闻警驰回,军心复定。一旬之间,两次发生兵变,共计死伤一千余人,所幸兵变波及的范围不广,很快就被平定下来,元凶悉数落网,左公“讯毕手刃磔诛以祭”。后来,南路军在岷州还发生过一次兵变,也是哥老会成员煽动的,很快就被平定下来,徒党数千人被分散到各军营中。左公声明:对于军中的哥老会成员既往不咎,一旦再有不轨行为,则格杀勿论。除了兵变,陇军还发生过因闹饷而哗溃的恶性事端,溃勇骚扰民间,为祸不浅。左宗棠分析道:“倡逃者多旧捻,若辈好吃喝,不耐劳苦,生性如此。又闻穆军赴陕,如登天堂,相形之下,未免觖望。”陕、甘相比,天渊之别,旧捻均为降卒,本就怀有异心,怎肯在苦寒之地忍饥挨冻?
当年,有人建议左公在西北地区大面积种植罂粟,靠贩卖鸦片烟土来筹集军饷,免得到处吃瘪受气,但左公一口否决。他下令辖内各地一律禁止种植罂粟,违者严惩不贷。拔去烟苗,改种棉花,农民的经济收入并未受损,西北的社会风气则变好许多。后来,他主张对鸦片课以重税,朝廷有所顾忌,未能采纳。
同治九年(1870)是钦差大臣、陕甘总督左宗棠率军平定叛回的关键年份,西征军攻克了金积堡,拔去了甘肃境内论坚固和顽固均首屈一指的叛回据点。尽管取得了这个关系全局安危的重大胜利,但左公痛失了最为倚重的湘军大将刘松山。当年腊月,他在家书中一吐积郁:“金积(堡)于十一月十六日已复,办法详正折及密片中,如经理得宜,西陲百年无事也,非频年纵横血战何以得此?此举最难最险,患不在贼而在时局,事后思之,且悸且愤。吾移督关陇,有代为忧者,有快心者,有料其必了此事者,有怪其迟久无功者,吾概不以介意。天下事总要人干,国家不可无陕甘,陕甘不可无总督。一介书生,数年任兼圻,岂可避难就易哉!”好个“岂可避难就易哉”,左公平定叛回,难度系数之高令人咋舌。你看看他笔下的这段文字:“西宁进兵,六十余日,血战五十余次。其间二十余夜未曾收队,将士植立雪窟中,号寒之声,与柝声相应,良可念也!……论战事之苦,劳烈之最,则固汉唐以还所无也。”一个人就算从未亲身经历过雪虐风饕的折磨,读罢这段文字,也会不寒而栗。
同治十一年(1872),河湟战局进入收官阶段,西北地区的民生也有了起色。左公写信告诉杨昌濬:“度陇以来,得尺寸之地,即加意抚绥,如餔瘁鸟,如养婴儿。又适值年谷顺成,全活稍众。入居兰州后,剔除弊政,先大纲,后小目,渐复十余年前之旧。民情和乐,气象尚好。”
同治十二年(1873),西征军进入了攻坚阶段,摆在他们面前的是肃州古城。左公督战了一个多月,仍未拿下。这并不奇怪,“肃城坚大,素为边方雄镇,久被贼踞,如虎负嵎”。西征军围城用的是铁桶阵,城中匪军粮尽援绝,无处可逃,只能坐以待毙。肃州城被攻陷后,左公欣慰地告诉沈应奎:“首要各逆无一漏网,土、客各回,六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妇女概予免诛。数十年征伐之事,以此役为最妥善。……十年腥膻之场,化为净域,差足伸天讨而快人心。”但美中不足的是,各军争夺贼赃,大打出手,军纪遭到了破坏。其实,情有可原,西征军积欠饷银已高达一千七百多万两,尽管户部紧急拨发库银一百万两,仍只是杯水车薪。
左宗棠曾致书友人,实话实说:“西事艰险,为古今棘手一端。鄙人贸然认之,非敢如壮侯自诩:‘无逾老臣。’亦谓义不敢辞难耳。前年入觐面陈,非五年不办,慈圣颇讶其迟。由今观之,五年蒇事,即大幸耳。”五年之间,左公惨淡经营,不仅经历了折将(高连陞、刘松山)之悲,而且经历了丧妻(周诒端)丧子(左孝威)之痛,但他都顽强地挺了过来,此老愈挫愈奋,愈挫愈强,这是其亲友、部下乐见的,也是朝廷乐见的。左公功勋盖世,仍然难释心头之憾,他最痛恨的叛回首领白彦虎挣脱了天罗地网,逃往了中亚细亚地区。
七、跃马天山,挥师绝域
道光十三年(1833),左宗棠二十二岁,与二哥左宗植联袂入京,参加会试,双双落榜。逗留京师期间,他创作了八首七律诗,总题为《癸巳燕台杂感》,报效国家之志,哀悯百姓之情,尽在字里行间。第三首着意于新疆,尤其出色: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二十二岁,年纪轻轻,同龄人还在狂啃四书五经,死磕八股文,左宗棠恶补的却是历史、地理之类的实学,以天下为己任,深入思考在新疆兴屯、置省这样的大事。他反复琢磨龚自珍的雄文《西域置行省议》,熟读徐松的专著《西域水道记》,备课之早,留意之深,与日后成功之巨,显然是适相匹配的。经略大西北,是左宗棠一生壮剧中的重头戏。在新疆,“兴屯”是方略,“置省”是愿景,迄至左公暮年,跃马天山,挥师绝域,收复失土,建置行省,其方略实行了,其愿景也兑现了,真可谓非常之人成就非常之功。
中亚地区浩罕汗国的帕夏(将军)阿古柏于亡国之余,从同治四年(1865)到同治九年(1870),五年时间内,率兵侵占了大半个新疆。左宗棠了解到的情况是:“帕夏能战,相貌甚伟,自同治四年窃据喀什噶尔以来,颇有别开局面之意,其子亦傲狠凶悍。”阿古柏招亡纳叛,寻求英国支持,多办洋枪洋炮,军队装备精良,他以乌鲁木齐为轴心,建立了“哲得沙尔汗国”,窃踞新疆,俨然以宗主自命。伊犁及其周边地区则被俄国军队强行占领,俄国政府诡称这是为清政府代复领土,异日俟清政府收复乌鲁木齐、玛纳斯,即可商议交还,并无久假不归之意。实际上,俄国此举是趁机在新疆打入楔子,埋下伏笔,其野心和如意算盘昭然可知:进则可以侵占大片土地,退则可以索取大笔补偿。阿古柏及其死党在新疆实行严密的特务统治,先后与英国、俄国签订条约,在军事、商业、领事裁判权等众多方面达成协议,三方利益分沾,各取所需。
同治十二年(1873),左宗棠上书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对新疆局势有一个总体的预计:“就兵事而言,欲杜俄人狡谋,必先定回部,欲收伊犁,必先克乌鲁木齐。如果乌城克服,我武维扬,兴屯政以为持久之谋,抚诸戎俾安其耕牧之旧,即不遽索伊犁,而已隐然不可犯矣。……要之,目前之务,不在预筹处置俄人之方,而在精择出关之将;不在先索伊犁,而在急取乌鲁木齐。”日后,左公收复新疆,采用的就是这条上策。
瓜分之祸迫在眉睫,清廷内部关于海防与塞防孰急孰缓、孰重孰轻却争论不休,“扶得东边,倒了西边”似乎将要变成大概率事件。海防之议由李鸿章主张,声调高于塞防。塞防由左宗棠主张,则是有理不在声高,他说:“东南正办洋防,实则泰西各国均无肇衅之意,只因示弱太过,致外侮频仍,国势难振,而财用虚耗日甚,将有不堪复按者。”示弱太过的代表人物就是李鸿章。有人说,新疆是“漏卮”,每年徒然靡费数百万军饷,如今守不住了,倒不如听从英国公使威妥玛的建议,干脆忍痛“割肉”,任由阿古柏立国称藩。朝廷中也有“祖宗已得之地,不可弃而弗图”的声音,军机大臣文祥就是持此观点最为坚决的一个。左宗棠畅论天下大势,认为山川皆起于西北,倘若自撤藩篱,纵容强虏深入堂奥,将后患无穷,因此规复新疆,势在必行。他向朝廷慷慨陈词:“关陇新平,不及时归还国家旧所没地,而割弃使别为国,此坐自遗患。万一帕夏不能有,不西为英并,即北折而入俄耳。吾地坐缩,边要尽失,防边兵不可减,糜饷自若。无益海防而挫国威,且长乱。此必不可。”值得庆幸的是,当时朝廷中,意见分歧不大,军机大臣文祥鼎力赞成左宗棠的主张,两宫皇太后的脑筋也并未短路,于是朝廷批准左宗棠的出征请求,任命他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拉开了收复新疆的序幕。
嗣后,左宗棠在写给好友和老乡、云贵总督刘长佑的信中,把自己非要肩起这面鼓来打不可的理由讲得很透彻:“西事筹画极艰,局外每持息事之议。弟头白临边,宜当归,不宜远志,亦自知之。无如乌垣不复,驻军无所,玉门以外,岂能玉斧断之?乌垣既复,而俄人踞北路,安集延踞南路,无论祖宗朝土宇疆索未敢拱手以送他人,且弃腴疆而自守瘠土,亦终为异族垂涎,而漠北漠南皆战场,神京亦时惊烽燧,奚但津沽足廑宵旰哉!排时议而勤远略,非得已也。”深谋远虑,力排众议而独承艰危,这是国之重臣的担当,不得已而为之,是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当年,左宗棠在家书中写道:“此时西事无可恃之人,我断无推卸之理,不得不一力承当。”北地苦寒,取暖条件极差,兰州道台、湘阴老乡蒋凝学出于爱护之情,特意禀明上峰请让左宗棠入住总督府,可这位湘军大帅却坚持住在军营,与士卒同甘共苦。后来,左公长子左孝威去军中省亲,随父入住安定军营,偶因拟稿未合,受到父亲诃责,引发咯血旧疾,又因营帐不密,为风寒所侵,遂久咳不愈,回家后一病不起。由此可见,艰苦的军营生活,连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吃不消,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却挺得住,左公真是铁打的菩萨、铜铸的罗汉。
左宗棠年逾花甲,身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为出塞囤积粮草,花费了一年多时间,那个过程真是费尽周折,千辛万苦。兵家云:“千里馈粮,士有饥色。”这句话放在大西北来讲,算是妥当的,放在新疆来讲,却如同隔靴搔痒。超大范围、超远距离的转运,所耗费的人力、畜力均非常人所能想象,途中还有遭遇盗匪劫夺的风险。
光绪二年(1876),兵出嘉峪关,左宗棠命令士兵沿途栽种杨树、柳树和沙枣树,以示有去必有回,总共种活了二十六万多株。春天一到,绿柳成荫,蝉噪千里,原本荒凉的西域风景为之一变。三年后,杨昌濬帮办陕甘军务,巡游故道,诗兴遄飞,如有神助,于马上吟得七言绝句一首:“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这首诗颇具大唐边塞诗的风貌和气骨,很快就传诵得天下皆知。时隔一百多年,在甘肃故道边,在兰州城内,仍能见到左公柳的身影,它们躯干遒劲,枝叶婆娑,胜似桃李无言,早已下自成蹊。
当年,左宗棠从酒泉大本营写信给陕甘学政吴大澂,笔调甚欢:“近接军报,出塞各军已次第衔接西进,秋前当有战事。师行三千余里,涉戈壁,逾天山,疾疫不作,寒暑可耐,无物故者,盖国家威灵所及,亦有天幸也。”西征军在攻打玛纳斯南城时一度遇阻,守城的敌军负隅顽抗,困兽犹斗,但大将刘锦棠率十一营劲卒攻坚,令敌军无喘息之机,终于奏凯告捷。新疆与内地遥隔数千里,信息不畅,上海《申报》大肆造谣,说关外诸军遭遇败绩,已退守关内。左公嗤之以鼻,在回复刘典的信中,他骂道:“此辈所为,专以张西讪中为意,其殆枭獍不若耳!”
令左宗棠担心的是:“北路局势日宽,需才日急,而眼前足当一面、不染军营恶习者,实无其人,不得已而思其次,亦不多见。”在他看来,宁夏将军金顺优柔寡断,“工于伺便取巧,耻过文非”,属于“庸中佼佼”,“才短心忮,诸事不肯商量,恐未能一力承当,妥为经理”,要金顺别开局面,独自树立,只怕不行。大将刘锦棠总理行营事务,心精力果,能征善战,是公认的军事奇才,左公倚为股肱。光绪二年(1876),刘锦棠患伤寒病,险遭不测,好在服药之后,一场重病竟奇迹般地痊愈了。
光绪三年(1877),左宗棠写信给胡雪岩,且喜且忧:“弟于春融进兵南路,甫及浃旬,先后将达坂、托克逊、吐鲁番各名城要隘概行攻拔,斩获极多,戎机实为顺利。本可乘胜进取,以取破竹之势,适协款迟迟不到,四月以前,仅只收二十余万,前欠各华款固未能清还,而前敌饷粮转运脚价亦无从筹给,兴思及此,无任焦灼。”悬师绝域,却无巨款接济,将士有饥寒之忧,这是危险可怕的事情。好在左公的副手刘典能干,与陕西巡抚谭钟麟协商,向秦中巨贾富室加息借得巨款,以解燃眉之急。与此同时,胡雪岩筹借洋款五百万,已有成算,将士有实饷可领,左公这才安心。这年夏天,阿古柏服毒自杀,内讧随即发生,其长子伯克胡里杀死掌权的弟弟海克拉,率众西窜。刘锦棠以铁骑数千紧追不舍,数十天内,就收复了南疆东四城喀喇沙尔、库车、阿克苏和乌什。左宗棠收到捷报,喜出望外,致书刘锦棠,盛赞之余有所告诫:“未及三旬,连复四城,兵机神速,古近实罕其比。麾下威名震于海宇,自此收复西四城,俄、英诸族益知所惮,其于时局裨益匪浅,即仆亦与有荣焉。但愿于垂成之时,慎益加慎,以竟全功,是所至望。”
西征军收复新疆,胜局已定,左宗棠心情大好,写信回复坐镇后方的副帅刘典,瞻古瞩今,再次强调收复新疆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同时,对自己的书生班底能够成此千古不朽之大功备感欣慰:“周、秦、汉、唐,皆先捐其西北,而并不能固其东南。我国家当天下纷纷时,不动声色,措如磐石,复能布威灵于戎狄错杂之间,俾数千里丘索依然金瓯罔缺,以此见天心眷顾,国祚悠长,非古今能几其盛美也。吾辈数书痴一意孤行,独肩艰巨,始愿亦何曾及此!而幸能致之者,无忌嫉之心,无私利之见,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耳。至于倚信之专,知人之哲,则庙堂谟谋之功,非臣下所能窥测。”实际上,论到“倚信之专,知人之哲”,是应该给两宫皇太后和军机大臣文祥等人点赞的,他们并非像世人所认为的那样庸碌。
在中国近代,论到霸才,倘若左宗棠自谦第二,则无人敢居第一。他智略过人,审时度势,堪称首屈一指的战略、战术大师。当初,他创立楚军,只有区区数千人,却能指挥若定,策应七百余里,令曾国藩心服口服。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左宗棠将兵,则在精不在多,素以“节兵裕饷”为本谋。这就是说,他精简兵员,以求粮饷充足,借此提升军队的战斗力。在陕甘,在新疆,要做到这一点,难上加难,但他一直勉力而为。
只用五年时间,西征军就收复了北疆和南疆十余城,纵横驰骋上万里,取得完胜的战绩,这是前无古人的。西征军所到之处,军纪严明,左宗棠下令:“大军所至,勿淫掠,勿残杀。王者之师如时雨,此其时也。”老湘诸营入疆征战,严禁杀掠奸淫,“回民如去虎口而投慈母之怀”,这也是西征军成功的一大因素。
光绪六年(1880)春夏之交,左宗棠率领大本营,从肃州(甘肃酒泉)出发,向新疆哈密进发,特意让戈什哈用马车运载一副沉甸甸的棺材,作为三军前导,以示老帅马革裹尸的决心。这时候,军事上胜负已分,大局已定。左公“舆榇入疆”更像是一场真人秀节目,相比戏文《水淹七军》中魏国白马将军庞德抬棺决战的死磕,显然多出了几许喜剧色彩和表演成分。
《清史稿·左宗棠传》夸赞传主:“宗棠事功著矣,其志行忠介,亦有过人。廉不言贫,勤不言劳。待将士以诚信相感。善于治民,每克一地,招徕抚绥,众至如归。论者谓宗棠有霸才,而治民则以王道行之,信哉。”以霸才敦行王道,施之于天山南北,同样卓见功效。
完全可以这么说,在中国近代史上,左宗棠完美地超越了曾国藩和李鸿章,一度成为中国民间最得敬意和好感的人物。左宗棠收复新疆后,入京陛见,任军机大臣。当时,外国教会正在北京内城建筑一座哥特式教堂,原拟建成高楼,俯瞰皇室宫殿。民间众口相传,左侯(左宗棠获封二等恪靖侯)带了三千亲兵回京,对洋人的胆大妄为十分生气,将派兵毁掉这座教堂。教会颇为忌惮,赶紧修改施工图,降低了原定的高度。
李鸿章比左宗棠年轻十一岁,江南决战期间,两人有过不少军务上的交集,私交谈不上好。曾国藩的门人多半出息得不错,但要入左宗棠的法眼,还得再苦苦修炼一两百年。左宗棠重视塞防,李鸿章重视海防;左宗棠对外主战,李鸿章对外主和。两人一直较劲,共同语言少而又少。李鸿章对新疆之役极不赞成,他致书刘秉璋,疾言厉色地说:“尊意岂料新疆必可复耶?复之必可守耶?此何异于盲人坐屋内说瞎话?”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左宗棠督师新疆,不仅收复了失地,而且威慑着伊犁城中的俄军,使清朝使臣曾纪泽在谈判桌上底气更足,回旋余地更大,《中俄伊犁新约》与崇厚草签的旧约相比,还是挽回了一些明显的损失。左公麾下的大将刘锦棠还守住了新疆,建置了行省,被朝廷任命为首任新疆巡抚,可谓功不唐捐。倒是李鸿章苦心经营的北洋水师,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一把玩完,全军覆没。塞防与海防,左公与李公,谁干得更漂亮?还用问吗?
八、“破天荒相公”
湖南读书人张扬血性,自何年何月开始?源头不易寻找,但至少可以追溯到一千一百多年前。大中四年(850),长沙人刘蜕在京城长安金榜题名,这是三湘子弟破题儿头一遭。唐朝时,长沙隶属于荆南地区,五十年间,荆南地区选送进京的举子居然从未考中过进士,人称“天荒”,荆南解元刘蜕春闱告捷,因此被赞为“破天荒”。魏国公崔弦时任荆南节度使,与有荣焉,遂致书祝贺,厚赠刘蜕“破天荒钱”达七十万之巨。孰料刘蜕婉言谢绝,在回信中,他解释道:“五十年来,自是人废;一千里外,岂曰天荒。”刘蜕性格刚正,官声清白,言事不避权贵,虽遭贬谪,不改素节,在他身上,湖南人耿介的个性彰显无遗。
左宗棠有澄清天下之志,壮岁挥师江南,从太平军手中收复了大片失地;暮年挺兵塞北,不仅平定了回军的叛乱,还肃清了落入阿古柏手中的北疆和南疆。论功勋,左公与曾公在伯仲之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道光二十四年(1844),魏源第六次入京参加会试,由于试卷潦草而落第,悲愤之余,他赋诗《都中吟》十三首,第一首中有这样两句:“官不翰林不谥文,官不翰林不入阁。”按照清代相沿而成的惯例,汉族官员必须具备进士资质,才能点翰林,必须具备翰林资质,才能入阁拜相。左宗棠只有举人资质,从未点过翰林,却因盖世功勋被超擢为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可谓奇数和异数,较之刘蜕,难度不知要高多少倍,他死后还获谥文襄,把清朝二百多年来的各项纪录一路破完,难怪李鸿章啧啧称道左宗棠为“破天荒相公”。自左宗棠实现破冰之旅后,袁世凯连举人资质都没有,居然也做了军机大臣。但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左宗棠以救国为夙志,袁世凯以窃国为初衷。左宗棠对清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袁世凯则相反,一边假装给气息奄奄的清朝做“人工呼吸”,一边扼紧它的喉咙,掏空它的家底。被扼被掏的一方固然不值得同情,下狠手、下黑手去扼去掏的一方又岂是英雄豪杰。
道光二十四年(1844),左宗棠回复姨妹夫张声玠,有两句话很逗趣:“天下两员官好做,一宰相,一知县,为其近君而近民也。宰相不可得,得百里之地而君之可矣。”三十多岁时,左公满足于做知县,四十多岁时,他仍然未改初衷:“鄙人二十年来所尝留心,自信必可称职者,唯知县一官。同知较知县则贵而无位,高而无民,实非素愿。知府则近民而民不之亲,近官而官不禀畏。官职愈大,责任愈重,而报称为难,不可为也。”谁知年近古稀,他鸿运当头,居然入阁拜相。
光绪六年(1880)年底,左宗棠卸任陕甘总督,调任回京,以东阁大学士入军机处行走,堪称名副其实的一品宰相。入觐时,光绪皇帝问他:“能早起否?”左宗棠操一口纯正的湘阴话回答:“在军营弄惯。”自出道以来,他就一直肩负重任,事务丛脞,未曾清闲过几天。他入值军机后,要画诺的急件不多,枯坐无聊,常朗诵诗句“八方无事诏书稀”。有一天,他对大家说:“坐久了,可以散吧。”于是同僚李鸿藻赋打油诗打趣道:“军营弄惯入军机,饭罢中书日未西,坐久始知春昼永,八方无事诏书稀。”此外,左宗棠的如夫人张氏很会做豆腐干,分送给同僚,大获好评,被誉为“京中第一”。李鸿藻的打油诗也有道及:“细君爱听恭维语,独步京师豆腐干。”真能逗人一笑。
大庭广众中,左公勇于发言,敢于表态,将某些同僚当成下属,甚至当成奴仆,呼来唤去。他指斥某些尸位素餐的满族大员目不识丁,还讥讽八旗子弟不学无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此触犯众怒,满蒙籍的高官贵胄对他恨得牙痒痒的。
在军机处,左宗棠未能久安其位。由于傲慢失礼,左宗棠遭到礼部尚书延煦弹劾,因此他嚷嚷“军机大臣不是人做的”,请求外放。慈禧太后乐得耳根清净,便顺水推舟,成全这位老臣。光绪七年(1881)九月,左宗棠获授两江总督兼充办理南洋通商事务大臣。
光绪十年(1884)五月,左宗棠第二次入值军机,只有短短的两三个月时间。中法战争期间,福建马江一役,南洋水师全军覆没,法军随即猛攻台湾。值此危急关头,左宗棠被任命为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主持海防,说白了,就是去担任“救火队长”。早先定下的那个“终老京师,长备顾问”的打算已彻底泡汤。
左宗棠倒是不犯愁,也不着恼,仍要大言傲世,论到临敌制胜,天下鼠辈全都只能靠边站,还得左家老子亲自出马才行。
左公是乙科(举人为乙科,进士为甲科)出身,大器晚成,五十岁后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这在清代是罕见的奇迹。对此,他是怎么想的,怎么看的?光绪二年(1876),左公向儿子现身说法,可谓字字实诚,没打半句马虎眼:“吾平生志在务本,耕读而外,别无所尚。三试礼部,既无意仕进,时值危乱,乃以戎幕起家。厥后以不求闻达之人,上动天鉴,建节锡封,忝窃非分。嗣复以乙科入阁,在家世为未有之殊荣,在国家为特见之旷典,此岂天下拟议所能得?此生梦想所能期?子孙能学吾之耕读为业,务本为怀,吾心慰矣。若必谓功名事业高官显爵无忝乃祖,此岂可期必之事,亦且数见之事哉?或且以科名为门户计,为利禄计,则并耕读务本之素志而忘之,是可谓不肖矣!”左公的四个儿子原本都打算在科举方面有所作为,长子孝威表现最佳,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举人,四子孝同被左公看好,家书中称“四儿似是英敏一流”,光绪十一年(1885),左公去世,朝廷特赏孝同举人功名。左公常说,“读书者不贱,守业者不贫”,“子弟得一才人,不如得一长者”,“子弟以读书为业,能通经史、敦内行者上也;工制举业,不坠秀才家风者次之。无论成材与否,总不要沾染名流架势,贵介排场,纨绔习气。有一于此,鲜不败其家者矣。”
左宗棠希望几个儿子能够务本,效仿他,由耕读入手,求取实学,可惜他们不能深刻领会父亲的苦心,打了不少折扣。左公尤其不赞成他们再履戎行,光绪四年(1878),他在家书中发出过警告:“将兵三世,其后不昌,为其杀人太多也。”甲午(1894)年间,左孝同受父亲的老部下吴大澂征召,前往东北,出任营务总办,兵败之后,他就离开了军队。
九、相期毋负平生
在晚清时期,左宗棠与曾国藩齐名,同为胡适先生所说的那种“箭垛似的人物”,褒也好,贬也罢,均属众矢之的。
曾国藩是文质彬彬的理学家,性格内敛,城府幽深,克己复礼的功夫堪称一流,给人的印象是心理较为压抑,精神较为苦闷。左宗棠是武健书生,有霸才,好张扬,率性豪迈,倜傥不羁,他不会作假,也不愿作假,敢于活出自己的精气神和天然本色,处处不同凡响。这两人的性情一寒一热,一卑一亢。一个喜欢慢工出细活,一个喜欢快刀斩乱麻。一个“以学问自敛抑,议外交常持和节”,一个“锋颖凛凛向敌矣”,对外坚决主战。他们完全是截然相反的类型,可谓冰火两重天。
咸丰二年(1852),左宗棠回复女婿陶桄的来信,专谈湘、鄂、赣三省军情,差不多都是坏消息,对于庸将们的拙劣表现,颇有微词。他在信尾写道:“曾涤生侍郎来此帮办团防,其人正直而肯任事,但才具稍欠开展,与仆甚相得,惜其来之迟也。”曾国藩到省城办理团练,左宗棠对他的评价是正面的,两人也很合得来,“甚相得”三字可见两人初交之欢洽。曾国藩字涤生,左宗棠用涤兄、涤翁、涤公之类的称呼,也颇显亲热。
咸丰四年(1854),左宗棠写信给前辈严正基,汇报湖南境内的战况,其中提到曾国藩,有这样一段文字:“涤兄从岳州归后,无一日不见,无一事不商。‘少阅历’三字是其所短,然忠勤恳挚,则实一时无两。……吾乡之危而复安,则中丞与涤翁之力也。”两年后,由于在筹饷方面意见不合,曾国藩与江西官场落下不快,左宗棠对此感到忧虑,写信给名将王錱:“江西大局赖此可望转机,而大僚与涤公渐有龃龉之意。涤公性刚才短,恐益难展布矣。”在写给胡林翼的信中他的说法大同小异:“涤公方略本不甚长,而事机亦实不顺利。”他对曾国藩的苦况充满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