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相公(1) - 王开林自选集 - 王开林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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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天荒相公(1)

世间英物,光焰摇曳万丈之长,直把同时代人比得黯然失色了,他还意犹未尽,不肯自谦自抑分毫,简直目无余子。结果必然闹得大家不是怕他,就是恨他。儒家忒注重一个“礼”字,以谦抑为上上德行。若有谁桀骜狂放,近乎披猖,以僭越为能事和快事,他所持的就是危道。在专制社会里,大人先生持危道而欲履险如夷,比小孩子终日舞刀而想毫发无损还难,至于身名俱泰的,则举世不多见。在这不多见的异人中,有一位超级大腕,他就是近代名帅、被梁启超盛赞为“五百年来第一伟人”的左宗棠。  左宗棠合该建奇功,获盛名,登高位。试想,一介书生,多的是才,是智,已相当了不起;他还武健刚强,具有凌轹古今的胆魄,岂非得天独厚?乱世救死不暇,其倚天剑、屠龙刀正好派上用场,又怎会久屈矮檐之下?这就难怪了,他倜傥轩昂,豪迈英勇,俯视一世,推倒群雄,身为中流砥柱,撑起了风雨飘摇的百年家国。

一、以耕读为本

嘉庆十七年(1812)冬,左宗棠出生于湖南省湘阴县东乡左家塅,祖父左人锦是穷秀才,以耕读为本,以授徒为业,父亲左观澜也是穷秀才,长年坐馆,教书育人,两袖清风,一怀明月。道光十二年(1832),左宗棠与二哥左宗植一道参加乡试,联袂中举,宗棠是第十八名,宗植是第一名(解元)。嗣后,南城灯火,北道风霜,这位长沙城南书院的高才生先后三赴春闱,第二次参加会试时,他发挥最佳,揭榜后写信告诉妻子周诒端:“此次闱中文字甚得意,持示朋辈,亦决为必中。乃竟以湖南额溢被黜,仅取誊录。闻同考温侍讲呈荐甚力,总裁亦评为‘立言有体’。科名虽无关人生大节,然实有天命存焉。特自问非战之罪,似尚可归见江东父老耳!”这次,左宗棠的考卷已经过关,却因为湖南考中的生员超过了定额,不幸成为了被规则“灭灯”的对象,这运气真是背到了姥姥家。倘若换了别人,考过三番,早已被“烤得焦煳”,但左宗棠神完气足,索性将八股制艺抛之脑后,拣选出一些经世致用的名著来,比如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还有乡贤贺长龄主编的《皇朝经世文编》、魏源编纂的《圣武记》,他潜心研读,宛如春蚕,胃口大开,钻进兵书、农书、医书和有关漕运、河务、盐政、舆地的簿籍中,“饕餮无餍”。在他看来,唯有实学才是硬道理。

道光十二年(1832),左宗棠入赘湘潭周家。当年,入赘绝非一件美事,通常是女方家境宽裕,男方经济薄弱,才会出此下策。在男权社会里,“倒插门”的婚姻近乎畸形,男方很容易被人看扁看轻,自卑感不易摆脱。左宗棠入赘湘潭周家的经历则有点与众不同,寡居的岳母王太夫人具有披沙拣金的慧眼,她认定女婿左宗棠绝非久处蒿莱的凡庸之辈,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左宗棠乡试之后与其女儿成婚,结果双喜临门,二十一岁就已有举人的功名牢牢在握,日后这位贤婿更是大器晚成,名垂青史。左宗棠的妻子周诒端温润贤德,不乏咏絮之才,《饰性斋遗稿》收录了她的古体诗八首、近体诗一百三十一首。她的诗作言近旨远,以女性罕有的明达见长,请看这首七绝:“清时贤俊无遗逸,此日溪山好退藏。树艺养蚕皆远略,从来王道重农桑。”乱世铁血交飞,人命危浅,左宗棠退隐乡间,不肯出仕,周夫人并无微词,但她了解夫君的抱负和才能,因此表明了更高的期许:“书生报国心常在,未应渔樵了此生。”贤妻如同益友,如同诤友,这是左宗棠的福气。周夫人(正室)体质弱,主持家政;张夫人(侧室)体格强,操持家务;两人以姐妹相称,相亲相敬,合力鞠育四儿四女,同心同德。左宗棠安享齐人之福,家庭生活是美满的。入赘的经历并未在他的心理空间投射屈辱的阴影。

道光十五年(1835),左宗棠住在周家,干着大事:他依照比例,亲手绘制了一幅纵横九尺、别以五色的全国地图。他写信告诉次兄宗植:“日来已着手画稿,每一稿成,则弟妇为影绘之,遇有未审,则共取架上书翻查之,十得八九,其助我殊不浅也。”他们夫唱妇随,合作的情形别有趣味,并不输给赵明诚与李清照的猜书赌茶。在这封信中,左宗棠还写道:“新作小楼,极为轩豁,左图右史,乐此不疲。又作一联语云:‘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虽不免夸大,然自觉志趣不凡,知兄必斥其狂态逼人矣!”二十五岁的年纪,左宗棠专治实学,造诣精深,想必左二哥赞他都来不及,怎忍斥责小弟?

男子汉、大丈夫具备仁心义胆,渴望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若非身居要津,手握重权,则无可施展。晚清的官场犹如市场,竟然明码实价:二三千金可捐得候补知县,四五千金可捐得候补知府。童谣唱道:“若要顶儿红,麻加喇庙拜公公;若要通王府,后门洞里估衣铺。”什么意思?谁能通过僧人和裁缝的门径攀求到宫中太监的暗助、府中王爷的强援,即可荣升四品黄堂,否则就是老方丈闭关——不得其门而入。这简直就是晚清官场特有的黑色幽默。家资丰赡的举人受不了科举考试的蹭蹬之苦,及早捐官是良谋和上策,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捐官的钱用之于上官,自然还能取之于下民。要是家底子贫薄呢?科举考试的独木桥就如体操比赛的平衡木,通过的人少,掉下的人多,至于入塾为师,入幕为僚,养家糊口固然不算难事,但要获取锦绣前程,希望极其渺茫。

湘贤名宦贺长龄、贺熙龄兄弟阅人无数,得其交口极赞的人少之又少,他们都将左宗棠视为不可多得的国士。贺长龄再三叮嘱这位忘年之交:“方今天下人才奇缺,君须自重自持,幸勿苟且小就。”贺熙龄主持长沙城南书院讲席时,左宗棠是其门下弟子,两人亦师亦友,情谊牢固。道光十九年(1839),贺熙龄离湘赴京,船至九江,赏月忆旧,赋七律《舟中怀左季高》一首,前四句是:“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抱古人情。”诗前有小序:“季高近弃词章,为有用之学,谈天下形势,了如指掌。”知子莫若父,识徒亦莫若师,左宗棠大材槃槃,贺熙龄青睐有加。

道光二十二年(1842)夏天,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中英签订《南京条约》,乃是中国近代史上一系列奇耻大辱的开端。左宗棠正当而立之年,一介布衣,心忧国运,赋《感事诗》四首,有句“和戎自昔非长算,为尔豺狼不可驯”,主战之意不可遏止。他还撰成军事方略六篇,“料敌”“定策”“海屯”“器械”“用间”“善后”,对付英国侵略军的战守机宜尽在其中,无奈朝廷中主和派占据了绝对上风,其策无处可投,其言无人肯听。对此左宗棠只能徒唤奈何,在写给周夫人的家书中,他对现状有一个传神的描写:“因思时事之坏,只是上下相蒙,贤奸不辨,譬之人家婢仆相通,蒙蔽主人,大盗及门,犹诿为邻犬夜吠,彼主翁、主妇固惛然罔知也。”其讽刺的矛头直指道光皇帝。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言固然不错,但最应该为天下兴亡负责的那些高官显贵多半醉生梦死,似林则徐那样既有救国之志又有救国之才的大臣,青天白日打灯笼,也找不到几个。优异人才蛰伏民间,根本无从施展自己的屠龙手段。

在外人看来,左宗棠真是淡定到了出奇的程度,亲友不堪其忧,他却沉得住气,读书破万卷,坐馆课孩童。他的学生是已故两江总督陶澍的儿子陶桄,这位弟子还是他未来的女婿。左宗棠与陶澍结缘纯属偶然。

道光十七年(1837),两江总督陶澍请假回乡扫墓,途经醴陵。其时,左宗棠在渌江书院任山长。陶公过境,总督驻节,县令是东道主,派人精心布置馆舍,左宗棠受其请托,撰写楹联。陶澍抵达住地,下轿伊始,不免有些疲惫,但这副楹联令他倦意全消,眼前一亮,“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此联对仗工整,气势非凡,妙就妙在将陶澍受道光皇帝特赏、蒙圣上赐书“印心”二字的快意事无痕纳入。陶澍激赏久之,立刻召见了年轻的山长。事后,左宗棠写信告诉周夫人:“予此联盖纪实耳,乃蒙激赏,询访姓名,敦迫延见,目为奇才,纵论古今,至于达旦,竟订忘年之交。督部勋望为近日疆臣第一,而虚心下士,至于如此,尤有古大臣之风度。唯吾诚不知何以得此,殊自愧耳。”一年后,左宗棠第三次进京参加会试,落第后乘船南下,绕道江宁,谒见陶澍,欢叙之余,彼此相约结为儿女亲家。左公素以老谋深算著称,他与陶澍结为亲家时,两人的名望、地位并不对等,年龄更是悬殊,相差三十三岁,故而外界对此一直存疑。赵烈文在同治三年(1864)三月初三的日记中提供了一个说法:“左少时在陶文毅署买属巫觋,托年命之说与陶联姻。”买通女巫男觋来促成儿女婚姻,借此傍上大官以为靠山,左宗棠是否会干出这种下三烂的勾当?先且不论。陶澍具有大智大慧,极其廉明能干,又是晚年得子,要靠他单传祖脉,他岂会掉以轻心,被巫觋糊弄?这种说法破绽太过明显了。

道光十九年(1839),陶澍病逝于江宁,左宗棠受恩师贺熙龄重托,赴安化小淹收陶澍之子陶桄为徒。陶家的藏书汗牛充栋,陶澍的奏疏是政界出色的范本,左宗棠在此潜心清修,“因得饱读国朝宪章掌故有用之书”,真是再好不过了。他写信告诉二兄宗植:“近来读书稍多,始知从前之狂妄。盖就其所自是者,亦仅足以傲当世庸耳俗目、无足短长之人,其于古之狂狷,固未能望其项背也。力耕之暇,还读我书,以勉其所未至,亦素志也。”左公心高气傲,至此格外谦虚,多读有用之书,宏其蕴蓄,为异日展布预先做好知识储备。道光二十四年(1844),他写信给姨妹夫张声玠,谈及近况:“弟近阅新书万卷,赏心者数种已耳。学问之荒,人才之敝,可见一斑。”这些新书是其同时代人的著述,绝大多数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左宗棠在陶家坐馆,也并非全是好心情。道光二十一年(1841),左宗棠写信给前辈学者邓显鹤,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宗棠今岁仍馆陶文毅家,扃影山馆,如处瓮中,孤怀郁迭,欢悰实鲜,近状不堪为长者告也。”很显然,他的心情并不舒畅。为何如此?他在写给周夫人的家书中有所透露:“吾以文毅平生知己之感,又重以吾师之命,既受重托,保此遗孤,唯凭我一腔热血,尽力维持,虽日在群阴构难之中,众口铄金之际,而不屈不挠,决不因无足轻重之毁谤而动心也。”陶家有大笔产业,却只有一个继承人,同族亲戚不免心存异想,虎视眈眈,寡母弱息颇感压力沉重,幸亏有左公代为主持,挡掉不少外界的欺侮。陶家族戚视之为眼中钉,暗中诋毁道:左公攀姻坐馆,意在图财,诸如此类。左公不动心不生气是不太可能的。

“买山而隐,为苟全之计”,“但愿长为太平有道之民”,左宗棠并非口头说说、笔头写写而已。祖上只传下几十亩薄田,长兄宗棫去世后,他与二哥宗植不忍分割家业,就将田产悉数留给了寡嫂。从二十九岁到三十七岁,左宗棠在安化陶家坐馆八年,每年束脩能得二百两白银,家中用度多方撙节,四年的积蓄足以让左宗棠了却一桩心愿。道光二十三年(1843),左宗棠相中湘阴县东乡的柳庄,购入七十亩土地,建成小型庄园,“略以古农法之便于今者行之”,“日与庸人缘陇亩”,植桑栽茶种稻谷,还喂了猪,养了鱼,鸡鸭成群结队,“别有一段乐意”。咸丰二年(1852),左宗棠为左氏家庙撰写新联:“纵读数千卷奇书,无实行不为识字;要守六百年家法,有善策还是耕田。”在不惑之年,他仍然以耕读为本,认为“良农胜过贵仕”,“务实学之君子必敦实行”。

左宗棠自号“湘上农人”。他的语录之一是:“农为人生第一要务。”他的语录之二是:“治生自以务农为先务。果欲为隐居求志之处士,太平有道之良民,舍躬稼其何从乎?”道光十八年(1838),左宗棠第三次会试落第,在家书中写道:“榜发,又落孙山。从此款段出都,不复再踏软红,与群儿争道旁苦李矣。”这次出远门,他最大的收获仍是购买了许多足供探讨的农书,他告诉周夫人:“他日归时,与吾夫人闭门伏读,实地考察,著为一书,以诏农圃,虽长为乡人以没世,亦足乐也。君能为孟德曜,吾岂不能为仲长统乎?”仲长统是东汉末年的狂生,不乐名位,性喜卜居清旷,其高论影响后世:“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享羔豚以奉之。蹰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安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与达者数子,论道讲书,俯仰二仪,错综人物。弹《南风》之雅操,发清商之妙曲。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贵,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左宗棠与仲长统似又不似,二人性情狂简相类,但仲长统秉承道家思想,清静逍遥,左公尊儒崇墨,经世致用而摩顶放踵。

左宗棠重视农耕,他特别喜欢陶渊明《读〈山海经〉》中的诗句——“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耕读者的惬意溢于言表。他有个见解与众不同:孔子训斥樊迟,孟子责备陈相,原意在于劝导学人立志要立大志和远志,并非说读书人不应当务农。由于后儒讲习不明,“遂至博极群书,不知五谷,宁奔走于风尘,而怠荒于稼穑,名为学者,实等游民”。古代大贤伊尹生于畎亩,诸葛亮躬耕南阳,务农有何不妥?左宗棠不仅喜爱干农活,而且编著了一部《朴存阁农书》,只可惜未及付梓就散失了。

道光二十五年(1845),左宗棠写信给恩师贺熙龄,汇报乡居生活,谈及农事,笔歌墨舞:“乡居不能不耕田。耕田有数善:岁入之数较多,山泽之利并得,可以多蓄庸力,可以多饲鸡豚,可以知艰难,可以习劳苦。……今居乡既久,乃益习其利。明岁亦督耕十余石田矣。世间唯此事最雅、最正、最可久恃,而人每不之务,实为可叹耳!”务农好处多,左宗棠的身板子较绝大多数书生更为硬朗,他敦劝挚友胡林翼去田间地头亲身体验,后者心存疑惑,咨询本家几位叔叔,都说这不是读书人修身齐家的良策,于是他就放弃了。日后,左公成为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三位“救火队长”之一,吃了不少苦头,办了许多大事,活到了七十四岁高龄,相比而言,胡林翼体弱多病,只活了五十岁,未尽其才,着实可惜。

左宗棠以耕读为本,受益良深,其荦荦大端有四:一、知稼穑之劳苦,晓民生之艰难,日后他做封疆大吏,重民命、惜民力均出于自觉;二、以实学指导实践,以实践验证实学,力戒空疏,务求切实;三、收放自如,进退有据,进则能兼济天下,退则能独善其身;四、小处着手,大处着眼,经世致用,有根有源。由此可见,左宗棠大器晚成,绝非偶然。

二、与林则徐的一面之缘

左宗棠心气极高,一生傲兀睥睨,能够入他法眼的大人物少之又少。林则徐任江宁布政使和江苏巡抚时,政绩卓著,与两江总督陶澍精诚合作,长达六年之久。后来林则徐临危受命,出任钦差大臣,赴粤禁烟,更引得举世瞩目。左宗棠赞赏林则徐办理洋务的眼光和查禁洋烟的魄力。鸦片战争爆发后,朝廷惊慌失措,将林则徐革职充军,左宗棠感到异常悲愤。

道光二十八年(1848),林则徐结束了遣戍新疆的苦难岁月,恢复官职,就任云贵总督。当时,贵州安顺知府胡林翼向林则徐力荐左宗棠,称赞他“有异才,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话说得满满实实,林则徐或许有点将信将疑。不巧的是,那年左宗棠的孤侄要结婚,而且他听从恩师贺熙龄的安排,接受了陶(澍)家私塾的聘约,不可食言,因此未能成行。

翌年冬天,林则徐告病还乡,途经长沙,泊舟江畔,派人送信到湘阴柳庄,邀约左宗棠前来一晤。“是晚乱流而西,维舟岳麓山下”,“江风吹浪,柁楼竟夕有声”。左宗棠的心情非常激动,精神也有些紧张,登舟过板之际,不慎踏空,顿时沦为落汤鸡,当众出糗,好不尴尬。林则徐打趣道:“此为君之见面礼乎?”左宗棠不乏急智,很会解嘲,于是应声而答:“他人敬公,五体投地;晚生敬公,五体投水!”两人相视而笑。左宗棠更衣后,被引至客座,刚烫好的黄酒正好暖身。当时,林则徐六十四岁,左宗棠三十八岁;林则徐是封疆大吏,左宗棠是草野书生,但年龄、地位的悬殊丝毫也未妨碍两位忘年之交的竟夕畅谈。他们臧否人物,剖析时势,许多见解不谋而合。新疆的现状和前景显然是个重点话题。林则徐说:“西域屯政不修,地利未尽,以致沃饶之区不能富强。”他又说:“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终无成就之日,数年来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付。……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林则徐还谈到南疆八城的农业开发,若一律按照苏州、松江的模式兴修水利,广种稻谷,美利不减东南。这些包含崖略的智者之言,字字句句如同重锤实锤,敲打着左宗棠的心坎,林则徐的卓识和信赖穿越时空,尤其令世人惊异。须知,最终能够百分之百兑现的预言无疑是伟大的预言。

这次见面,两人“宴谈达曙,无所不及”,林则徐验证了胡林翼鉴人的眼光不虚,左宗棠确实是只可得一、不可求双的命世奇才。于是他郑重其事,将自己在新疆境内收集的地图资料悉数赠送给左宗棠。二十多年后,左宗棠挥师绝域,成竹在胸,即得林公昔日之助。

尽管左宗棠与林则徐仅有一面之缘,仅得一夕之晤,但他受到林公的影响既深且广。他在陕甘总督任上,采取的政策是“不论汉回,只论良莠”,即脱胎于林则徐在云贵总督任上采取的“良则虽回必保,莠则虽汉必诛”的政策。他治理西北,禁种罂粟(称之为“妖卉”),禁运鸦片,也是秉承了林则徐在广东的禁烟宗旨。他在新疆指挥军队兴修水利、开凿坎儿井、种桑、种稻,都是遵从林则徐多年前的建议。

道光三十年(1850)冬,林则徐病逝于赴桂“救火”的途中。左宗棠骤闻噩耗,失声痛哭,撰挽联一副,寄达哀思:“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国家有难,栋梁先折,左宗棠对此痛心疾首。

光绪三年(1877),四川乡试副考官修吴观礼致书左宗棠,论及陶澍、林则徐二公的品德、功业,赞誉备至。左宗棠在回信中予以肯定,他写道:“所论陶文毅与林文忠品概,均尚平允。两公当日亦各相倾倒,一雄伟,一精密,非近人所可及。设使两公迟死十年,则发逆、洋寇有人了办,不至流毒天下如此之久也。”应该说,这个结论是经得起推敲的。

直到暮岁,左宗棠仍然以早年拜晤林则徐,并且得到后者的赏识为平生“第一荣幸事”。林则徐赠给他的那副亲笔对联,他一直视为瑰宝,上联为“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下联为“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此联原为大才子袁枚集句而成,闻者无不讥诮他吹嘘太过,作者只好急卷深藏。林则徐手录此联,赠给一位蛰伏草野的晚辈,可见其激赏之情排山倒海。左宗棠一生行迹遍及江南塞北,总以此联随身携带,悬挂于斋壁之上、帐幕之中,怀人的同时,借以励志。须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具备的爱国情怀,左宗棠也完全具备。

三、最牛的师爷

师爷,又称军师、幕僚,是高官大帅的智囊团成员。中国古代最牛的师爷是谁?非诸葛亮莫属。中国近代最牛的师爷是谁?要是左宗棠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诸葛亮由师爷上位,做到了蜀国丞相;左宗棠由师爷起步,做到了清朝军机大臣。左宗棠大半辈子喜欢以“今亮”和“老亮”自居,古今照映,同为标杆人物,倒也不算给自己脸上贴金。倘若单纯从功业上比较,左宗棠凭借收复新疆一项就能完美地超越诸葛亮,难怪梁启超盛赞他为“五百年来第一伟人”。

一个人四十岁开始做师爷,一直做到四十八岁,然后他就在两年之内靠军功晋升为封疆大臣,这样大器晚成的传奇脚本,也只有请左宗棠出任编剧,才能胜任愉快。

这位最牛的师爷,牛就牛在有才,牛就牛在任性,此外,牛就牛在他有个能通天的朋友圈。

道光三十年(1850)秋,左宗棠举家避乱,前往湘阴与长沙交界的东山,找到一个名为白水洞的地方,此处山高林密,人迹罕至,适宜藏身。左宗棠的考虑相当周全,就算乱军进入湘阴,“我既凭高结寨,不事张皇显与为敌,是我无害于贼,贼无所忌于我,亦无所利于我。使贼而不知踪迹之所在,必结队而过,可以幸安。纵其诇而知之,我之备御甚设,彼知仰攻之难,又得不偿劳,亦且委之而去矣。”事隔不久,左宗棠就清醒地意识到,纵使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长毛,他和亲友在白水洞藏身避乱并非万全之策。

咸丰元年(1851),朝廷屡下恩诏,搜罗遗贤,特开孝廉方正科,郭嵩焘和本地士绅均推荐左宗棠应试,但他婉言谢绝。同庚好友胡林翼更是来信反复劝导,国难孔亟,何以安家?眼下盗贼蜂起,江南不靖,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不可坐失时机。湖南巡抚张亮基信任胡林翼的举荐,尚在上任途中,即卑辞厚礼,派遣使者赶赴白水洞,敦请左宗棠火速出山。郭嵩焘出面劝不动,胡林翼再接再厉,苦劝不休,大意如下:张公是文忠公(林则徐)一流的人物,肝胆血性,世间无几,值得辅弼。何况兵燹所及,地方糜烂,百姓遭殃,倘若湖南全境沦落敌手,柳庄虽偏僻,白水洞虽隐秘,岂能瓦全?与其独善其身,倒不如兼济天下。王柏心是左宗棠的知己,也写诗敦劝好友出山,“何当投袂平妖乱,始效留侯访赤松”,意思很明白,现在正值戡乱之日,还不到退隐之时。良朋好友的劝告尽可当成耳边风,但“保境安民”四字如施魔法,足以令左宗棠动情起兴。他毅然出山,辅佐巡抚张亮基,坚守省会,挽救湖南。

幕僚俗称师爷,并非官场的正途出身,由官员自聘,属于高参性质。在写给胡林翼的信中,左宗棠对幕职的看法是客观的:“盖幕之职,助官为理,既为人役,自不得不殚精竭虑为之。三古以前无论矣,唐之马周以徒步而致卿相,本朝之王文端(王杰)、陈文恭(陈宏谋)、林文忠(林则徐),皆以幕客起家。就中正士本极乏,无如利其食者多,其途近杂,则亦有指为口实者。”左宗棠做师爷,主要目的并非谋食,他志存高远,光辉榜样乃是王杰、陈宏谋、林则徐这样的大能臣、大忠臣,但他没想到,做幕僚,受锤炼,居然长达八年。

咸丰二年(1852),左宗棠回复女婿陶桄,谈及省城内的人与事,笔调带着愉快的色彩:“张中丞明爽果断,与仆情同骨肉,或可相与有成。”他致信胡林翼,也说:“中丞开诚布公,集思广益,为近代所罕有。”张中丞即湖南巡抚张亮基,短期之内他们就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两人的精诚合作既舒心又高效。这年十月,太平军悍将、西王萧朝贵率领精锐士卒围攻长沙,一度打开缺口,但城中守军竭力堵防,危城得以保全。左宗棠写信向胡林翼汇报战况:“贼自攻扑省城以来,日有死伤,精锐亦销折及半。伪西王萧朝贵已被炮轰毙。此贼凶悍狡诈,为诸贼之冠,一经授首,其谋遂衰。”张亮基抚湘,时间不足半年,听从左宗棠的良谋,获取鲍起豹、江忠源的死力,在惊涛骇浪中保住了省城,实乃大功一件。

江湖上有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此处很难将它忽略:咸丰二年(1852),左宗棠瞒着亲友,独自投奔太平军,向洪秀全献计献策,结果未获采纳。先看范文澜《中国近代史》的表述:“据比较可信的传说,当太平军围长沙时,左宗棠曾去见洪秀全,论攻守、建国的策略,劝放弃天主耶稣,专崇儒教,秀全不听,宗棠夜间逃走。”无独有偶,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亦坐实此事:“据传说,左宗棠初以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尝投太平军,劝勿倡上帝教,勿毁儒、释,以收人心。唯洪、杨以立国之源头及其基础乃在新教,不能自坏之,不听。左乃离去,卒为清廷效力。”这两位历史学者相当卖力,将道听途说的臆测之词写进通史,真令人忍俊不禁。既然左宗棠投奔太平军走漏了风声,清廷耳目众多,岂能不知晓?岂能不追究?这个黑底岂能洗得白?可是就连那些最敌视左宗棠的人也对这个闪瞎眼的把柄视若无睹,怎么可能?就算捕风捉影吧,也得有风可捕有影可捉才行。清史研究专家杨东梁撰文《左宗棠曾想投太平军吗》,从四个方面入手分析:一是“生活环境不允许”,二是“主观动机不具备”,三是“时间安排不接轨”,四是“地点选择不相符”。最终,他以翔实可信的考证否定了这个伪命题,并且推测道:“传言起于二十世纪初,是与当时民族民主革命运动高涨的形势密切相关的。一些民主革命宣传家借助‘先贤’威名,打着他们的旗号,以求达到动员民众反清的目的。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左宗棠投奔太平军的传言也就应运而生了。”我们阅读现代学者、当代学者编写的通史书,稍不留神,脑筋急转弯就容易失控,“翻车”将是大概率的事故。

张亮基在湖南刚刚站稳脚跟,才干了四个月,就调署湖广总督,左宗棠随之前往武昌,仍旧专主戎幕。到任时,“寇去甫十余日,官衙民舍,悉被焚毁,公私荡然”。他写信告诉女婿陶桄:“制军待我以至诚,事无巨细,尽委于我。此最难得,近时督抚谁能如此?然我亦劳累难堪矣。”他写信告诉周夫人:“中丞公忠体国,极力振作。而所有批答、咨、奏,悉委吾手,昼夜劳思,竟无暇晷。委任之专如此,言听计从又如此,虽欲不感激奋发,其可得乎?”然而好景不长,由于湖北巡抚崇纶暗中倾轧,张亮基不安其位,九个月后,朝廷调任他为山东巡抚,于是左宗棠辞去幕职,重返湘阴。“湘上农人”静气十足,决定隐居藏身,“拟长为农夫没世”,这可是暴殄天物的节奏。湖南巡抚骆秉章招贤纳士的诚意丝毫不逊于张亮基,为了聘请左宗棠担任他的师爷,主意想尽,办法用尽,也未能如愿以偿。

左宗棠在山中一住就是半年,他写信向内弟周汝充吐露心声:“……骆中丞及方伯、廉访诸公以书币见招,并委郑司马入山敦促,礼意优渥,实为可感。然年来心血耗竭,不欲复参戎幕,已托词谢之。自此匿迹销声,转徙荒谷,不敢复以姓字通于尘界矣!”很显然,左宗棠的归隐之意已决。他借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银钱,建造白水洞的住所,为了还清欠债,他打算卖掉柳庄的田宅。在写给内弟周汝充的信中,左宗棠还详细描述了白水洞的居住环境:“自入山以来,大小均尚清吉。唯屋宇湫隘,又山高而寒,日在云雾中,颇不如平地之好。尚须将前面作对面屋数间,始足御北飘而利居止。山中团法尚好,盗贼敛戢,迥不似去冬光景,差堪托足。”白水洞的居住环境不算理想,但新组的民团不错,盗贼不敢来讨便宜,左宗棠感觉满意。好友江忠源已擢任安徽巡抚,写信来邀左宗棠佐理军务,“其意甚勤,其词弥苦”,左公婉言谢绝。曾国藩想募勇三千,委托左宗棠训练,与江忠源会师,左公也没接茬。原因显然不是他致好友贺仲肃信中所说的“自维胆识薄劣,不足当重寄”,而是他的悲观心态在起缓释作用:“贼势方张,而有讨贼之责,有封疆之寄者,无过人之才,天下事盖不知所届也!……天下无人,遂令贼纵横至此,可为痛哭!自分老死山中,不与世接,为干萤,为寒蝉,乃所愿也。”

咸丰四年(1854),太平军节节取胜,湖南东境承压,北境失守,形势危急。骆秉章的耐心耗尽,急智抬头,他派遣兵丁拘捕左宗棠的爱婿陶桄,扬言要治其抗捐抗税之罪。左宗棠迫不得已,前往抚署捞人,不存想巡抚骆秉章倒屣相迎,击掌大笑道:“陶文毅公的佳儿、左季高的令坦,无缘无故就蹲班房,吃牢饭,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骆秉章棋高一着,左宗棠堕其阱里,入其觳中,不但不恼怒,反倒是对骆秉章骤生好感。这年二月,太平军攻占湘阴县城,土匪的踪迹到了梓木洞附近,情形甚危,白水洞不再是安身之地,于是左宗棠将家人送往湘潭安置。“念时事益棘”,他重为冯妇,专主湖南戎幕。

骆秉章为官清廉,知人善任,除此之外似乎别无所长,但一位封疆大吏具备这两大优点,就算得上德才兼备了。在《庸庵笔记》中,薛福成对骆秉章的评议有点像算命瞎子批八字,居然于不疑之处疑窦丛生:“或谓骆公生平不以经济自命,其接人神气浑穆,人视之固粥粥无能,而所至功成,所居民爱,在楚在蜀,自有诸贤拥护而效其长。岂其大智若愚耶?抑骆公之旗常俎豆早有定数,大功之成不在才猷,而在福命耶?”薛福成认为骆秉章因人成事,并不是才高,而是福大,这代表了当时许多人的看法。最知骆秉章底蕴的人是谁?是左宗棠。咸丰十一年(1861),他在回复新晋湖南巡抚毛鸿宾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评语:“吁门先生之抚吾湘,前后十载,德政既不胜书,武节亦非所短,事均有迹,可按而知。而其遗爱之尤溥者,无如剔漕弊、罢大钱两事。其靖未行之乱,不动声色,而措湖湘如磐石之安,可谓明治体而识政要,非近世才臣所能及也。”骆秉章在四川总督任上,将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逼上穷途末路,这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功绩。从咸丰四年(1854)三月到咸丰九年(1859)腊月,左宗棠辅佐骆秉章,共计五年零九个月,出满勤,效全力,“唯我知公,亦唯公知我”才是关键,又岂是庸夫俗子瞎猜的“性喜弄权”这么简单?

凡事都有个过程。起初,骆秉章并不像张亮基那样信任左宗棠。一年后,骆公心中有数,于是彻底放手,“但主画诺,行文书,不复检校”。明眼人心知肚明,骆秉章倚重左宗棠,甚至超过了前任张亮基。左宗棠也对好友李续宜透底:“中丞任我最专,故能驱使人,使各尽所长。”僚属向骆秉章汇报工作,他会问一句“季高先生云何”,意思不难明白,凡事左宗棠认可就行,他只管签名用印。“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左宗棠显然被骆秉章的诚意感动了,在致女婿陶桄的信中,他这样写道:“长沙大局略定,思更名隐姓,窜匿荒山,而中丞推诚相与,军事一切专以相付,不得不留此共相支撑。”在致内弟周汝充的信中,左宗棠重申此意:“世局日艰,兄昼夜搰搰无少休息,徒以吁公(骆秉章字吁门)、涤公(曾国藩字涤生)拳拳之故,不能抽身。”

骆秉章放心让左宗棠主持湖南全省的军政要务,左宗棠毫不谦虚,也毫不含糊,这位“影子省长”用权如用刀,既敢做,又敢当,各色人事,该撤的撤,该裁的裁,该清盘的清盘,该登账的登账。有人啧啧称奇,戏称他为“左都御史”,依照清朝官制,各地从一品的总督均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衔,摆明了,戏称者是在夸赞(也可能是在嘲弄)左宗棠手中掌握的权力比骆老爷子还要大。

有一天,骆秉章听见抚署辕门外炮声隆隆,动静不小,惊问何故。左右告诉他:“这是左师爷在拜发军报折子。”清朝有个惯例,巡抚呈递奏折给皇上,必须设香案供奉,鸣炮之后,巡抚朝向京城方向行跪拜礼,待仪式完毕,驿使方可策马启程。左宗棠只是巡抚衙门的师爷,根本不具备“拜折”的资格,他代表长官行礼,并不符合官场仪轨,何况骆秉章事先毫不知情。由此可见,一方面,左宗棠独断专行,追求高效率;另一方面,骆秉章对他的信任和放任无以复加。有人不服气,嘲讽此时的湖南抚署是“幕友当权,捐班用命”,至于骆秉章量才器使的本领,只有极少数聪明人能够看清。

左宗棠代骆秉章巡抚草拟奏章,写好了,也不管夜半更深,风冷霜重,硬是去把饱享齐人之福的骆秉章从小老婆暖暖和和的被窝里“揪”出来,让他奇文共欣赏。妙就妙在后者不但不生气,还拍案叫绝,跟着起哄,搬出窖藏美酒,与左宗棠一醉方休。骆秉章平日喜欢与姬妾饮宴作乐,事无巨细,均委托给这位铁笔师爷,任由他全权定夺。左宗棠弄权过瘾之余,还要嘲弄自己可爱的老板,说什么:“公犹傀儡,无线以牵之,何能动耳?”够损的了,骆老板却一笑置之。你说奇怪不奇怪,对这位目高于顶的大傲哥,骆秉章能放下架子,陪他一块儿疯,一块儿狂,他以国士待左宗棠,左宗棠也以国士报之。单凭这一点,我就觉得晚清的官场还有几分生气。

多年后,左宗棠已封侯拜相,闲来无事且喝茶,与一位朋友月旦本朝人物,他问道:“我和骆文忠公相比如何?”朋友笑道:“依鄙人看来,骆公更为高明。”左宗棠愿闻其详,对方说:“骆公幕府中有你大力辅佐,你的幕府中却见不到这种狂放不羁的天才。由此可见,你不如他。”左公闻言,掀髯大笑。单论雅量,左公确实远不及骆公。

咸丰年间,湖南以大局为重,出力出钱,流血流泪,义声著称于遐迩。“吾楚受邻省之累,迄无暇时,如衣敝絮而行荆棘之中,挂肤刺目”,“(湖南)以一省办五省之事,又须时以船炮军火接济湖北,司库不名一钱,军饷常欠数月”,彼时之窘况,左宗棠以“三空四尽”“千难万苦”八字形容到位。他不畏难,肯任事,与同僚苦苦经营,纵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亦要无中生有。由于巡抚骆秉章聚拢了人心、人气,高参左宗棠多谋善断,大将王錱能征善剿,众志成城,终于扭转了先期那种左支右绌、捉襟见肘的困局,将湖南这个不可替代的“采血区”建设成为照应面最为宽广的后方,湘军给东南主战场的粮饷接济得以源源不断。左宗棠在写给湘军将领刘腾鸿和王开化的信中各有一句总结词:前句是“吾楚人之忠勇,为天下冠,而(骆)中丞之公忠体国,不分畛域,亦天下所无也”,后句是“吾辈不敢说与国同休戚,然与湖南同休戚,一定之局”。这是他的心里话,也是一句大实话。

四、樊燮案:左宗棠因祸得福

咸丰年间,左宗棠主持湖南戎幕,不仅“虑事太密,论事太尽”,而且大胆用权,锐意办差,在湖南官场中,他轻而易举地得罪了那些不法之徒。永州总兵樊燮由于贪纵(多吃空饷、私役兵丁)落职,他恼羞成怒,跑到武昌,向湖广总督官文告状。官文是满籍庸官,执政、治军、御敌三方面都无过人之处,但他娴习官场登龙术,深得两宫皇太后的欢心。骆秉章鄙视官文的为人,公事上常给他钉子碰,尤其是下令把湘军名将王錱从湖北调回湖南,令官文恼怒不已,怀恨在心,专等下手的题材。官文受理樊燮案,盘算着拿办“恶幕”左宗棠的同时,顺便收拾湘抚骆秉章。这是个一石二鸟的恶计。

咸丰九年(1859),左宗棠受到樊燮案的负面影响,愤而辞去幕职。他写信给好友胡林翼,详述案由之后,感叹道:“大抵世道系乎人心,近今之心地厚者,工于护小人以误国;天分高者,工于陷君子以行私耳。人心如此,世道可知,此不独为一方悲者。噫!”在写给湘军将领李续宜的信中他又说了一些气话:“弟已决计出幕,不复侈口谈论大局。自二年至今,所处之地,介于不绅不幕之间,踪迹太幻,早已为世所指目。今更孤踪特立,日与忌我、疑我者为伍,身家无可惜,性命不足惜,特拼此身家性命,而于大局、桑梓均无丝毫之裨,则殊不值耳。谨奉身暂退,以待机之可转。”他自知得罪的人多,彼辈来势汹汹,主使者乃是湖广总督官文,半在幕后,半在台前。在致李续宜的信中,左宗棠还表示了对官文的鄙夷不屑:“至官相本无知人之明,亦无好贤之意,其待南军之优,则实由撑门面起见,亦无足怪。此公与弟则嫌隙已深,伏而未发者数年。润公尝言其心地之厚,而不知实未尝相忘也。然此公亦无杀人手段,弟早知之。弟将生死早置之度外,何况祸福?祸福早置之度外,何况毁誉?”润公即胡林翼,字润芝,时任湖北巡抚。

樊燮仗着大佬官文为他撑腰出头,原本以为此案只需走一下过场,告倒左宗棠,成为赢家,是分分钟的事情。事后,他才知道对方的硬实力和软实力均超乎想象,庸才挑战天才,并非次次都能稳操胜券。左宗棠忧馋畏讥?那倒未必;心灰意冷?多少有些。他辞职后,回乡下隐居是一条退路,赴京城赶考是一条进路。骆秉章已经年满六十七岁,咯血旧疾复发,请假调理,由于官文掣肘太多,去志益决。左宗棠写信给广西巡抚刘长佑,道出赴京赶考的原因和目的:“弟出月当决计北行,二十余年未与会试,且借此出幕,一息谤焰,非真有慕于科名也。”他写信给好友刘坤一,讲得更为详细:“弟性刚才拙,与世多忤。近为官相所中伤。幸所坐之事,容易别白,而当轴诸公尚有能知之、亮之者,或可不预世网,然亦险矣!自念草野书生,毫无实用。连年因桑梓之故,为披发缨冠之举,忘其愚贱,一意孤行,又复过蒙优奖,名过其实,其遭此谤焰,固早在意中。特欲借会试一游京师,脱离此席,非敢再希进取,以辱朝廷而羞当世之士也。”很显然,左公以进京赴试当作抽身而退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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