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部书外皆狗屁
名师出高徒,此言不虚。章太炎是国学大师,其高足弟子黄侃也是国学界第一流人物。 光绪三十年(1906),黄侃留学日本,就读于东京早稻田大学,巧就巧在他与章太炎租住同一幢寓所,他住楼上,章太炎住楼下。黄侃生性疏狂,不拘形迹,某日夜间,一时内急,他懒得去楼下如厕,掏出小家伙就从窗口往外浇注。章太炎正在书房用功,忽见一条“小白龙”从天而降,尿臊味扑鼻而来,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无名火,冲上露台,昂首大骂。黄侃年少气盛,岂是肯当场认错的菜鸟?他不甘示弱,也以国骂狠狠地回敬了几梭子。若论冲冠怒骂的功夫,章太炎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江湖上称之为“章疯子”,他也乐得承认自己有神经病。这下可就热闹了,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仿佛张飞斗马超,挑灯夜战,八百个回合也难分高下。别人是不打不相识,他们是不骂不相交。翌日,黄侃向房东太太打听楼下住客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才弄清楚状况,昨夜他用尿水和国骂冒犯的是大学问家章太炎。黄侃固然狂妄骄矜,但他具有改过之勇和服善之智,半点不含糊,当即登门道歉,诚心诚意叩首,拜章太炎为师。
一、章门头号大弟子
章门弟子中有“四大金刚”和“五大天王”的名目,“四大金刚”系指黄侃、钱夏(钱玄同)、汪东和吴承仕,“五大天王”系指前四人加上朱希祖。此外,章太炎的入室弟子有“南黄北李”之说,南黄指湖北人黄侃,北李指山西人李亮工。章太炎在自述中认定“弟子成就者,蕲春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海盐朱希祖逖先”,仅列举三人。无论以上哪种说法,黄侃的名字都高居第一,称他为章太炎的头号大弟子应不为错。
黄侃历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师大、武昌高师、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等名校教授。他读书多神悟,于国学堂奥无所不窥,尤善音韵训诂,在诗词文章方面均为一时之选。在治学方面,他主张“师古而不为所囿,趋新而不失其规”,“以四海为量,以千载为心,以高明远大为贵”。他还有两句治学名言为世人所称道:其一是,“须知求业无幸致之理,与其为千万无识者所誉,宁求无为一有识者所讥。”其二是,“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他生平圈点和批校之书多达数千卷,全都一丝不苟。他在文字、音韵、训诂方面的学问远绍汉唐,近承乾嘉,把声韵结合起来研究,从而定古声母为十九、古韵母为二十八,使“古今正变咸得其统纪,集前修之大成,发昔贤之未发”,在汉语音韵史上,树立了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黄侃批点的《十三经注疏》《史记》《汉书》《新唐书》,从句读到训释,都有许多发前人所未发的妙处。章太炎曾经将黄侃和李详并举,认为两人均为杰出的《文选》学家。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开创了研究古典文论的风气,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在其《文心雕龙讲疏·序》中说:“吾游学京师,从蕲州黄季刚先生治词章之学,黄先生授以《文心雕龙札记》二十余篇,精义奥旨,启发无遗。”黄侃常对人说,“学问须从困苦中来,徒恃智慧无益也”,“治学如临战阵,迎敌奋攻,岂有休时!所谓扎硬寨、打死仗,乃其正途”。黄侃生前曾对弟子刘博平说,自己的诗文造诣只算“地八”(骨牌中第二大的牌),“天九”(骨牌中最大的牌)已被古人取去了。若单论学问,他是决不会这么自谦的。
黄侃曾说:“中国学问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终无止境。”他满肚子学识,却慎于下笔,述而不作,这可急坏了恩师。章太炎批评道:“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黄侃当即答应恩师:“年五十当著纸笔矣。”1935年3月23日,黄侃五十岁生日,章太炎特撰一联相赠,上联是“韦编三绝今知命”,下联是“黄绢初裁好著书”。上下联均用典故。“韦编三绝”说的是孔子读《易》,穷研义理,致使串结竹简的牛皮筋多次磨断,以此形容黄侃五十年来读书异常勤奋,颇为贴切;“黄绢初裁”源出曹娥碑后打哑谜似的评语——“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曹操帐下头号智囊杨修的破解是:“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辞,古文一作“辤”。——编者注)。所谓‘绝妙好辞’也。”章太炎运用曹娥碑的典故,希望黄侃兑现承诺,五十岁后潜心著述,写出“绝妙好辞”。谁知此联暗藏玄机,其中嵌有“绝”“命”“黄”三字。据黄焯《黄季刚先生年谱》所述,黄侃向来迷信谶语,接到这副寿联后,脸上骤然变色,内心“殊不怿”。果然是一联成谶,当年9月12日,黄侃因醉酒吐血,与世长辞。一代鸿儒,勉强仅得中寿,这无疑是学术界的大损失。
梁简文帝萧纲尝言:“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慎重,文章且须放荡。”黄侃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是大学者,著书极为慎重,立身却相当放荡,被人视为异数,斥为怪胎,骂为淫贼,他全都不管不顾。
二、不事张扬的革命者
黄侃(1886—1935)字季刚,祖籍湖北蕲春。黄侃的父亲名云鹄,字翔云,清末曾任四川盐茶道。黄侃幼承家学,颖悟过人,七岁时即作诗句“父为盐茶令,家存淡泊风”,颇得长辈嘉许。黄云鹄为官清廉,却是个雅好诗书的痴子,他游览四川雅安金凤寺,与寺中一位能诗的和尚酬唱甚欢,因此流连多日,耽误了正经差事。上司怫然不悦,动手参劾了他一本,执笔的幕僚颇为草率,也不讲明前因后果,即将这件事归纳为“流连金凤”四个字。朝廷见到奏折,不清楚“金凤”是寺院名,误以为是妓女名。大清律例严禁官员狎妓,黄云鹄险些遭到严谴。黄侃十三岁失怙,但父亲身上的那份“痴”,他全盘继承了,还将它发扬为“癫”,光大为“狂”。
光绪二十七年(1903),黄侃考入武昌文华普通中学堂,与田桐、董必武、宋教仁等为同窗好友。他们议论时政,抨击当局,宣传民族革命思想,因此被学堂开除学籍。黄侃为了寻找出路,即以故人之子的身份前往湖广总督府拜见张之洞。接谈之后,张之洞赏识黄侃的才学,念及故友黄云鹄的交谊,便顺水推舟,以官费资助黄侃留学日本。
光绪三十年(1906),黄侃在东瀛加入中国同盟会,随后在《民报》上发表《哀贫民》《哀太平天国》等一系列文章,鼓吹民族革命,扬言“借使皇天佑汉,俾其克绩旧服,斯为吾曹莫大之欣”,这话的意思是:倘若上天看重大汉民族,使它光复神州,恢复汉装,那就是我们莫大的欣喜了。他在《哀贫民》一文中,描述了家乡农民受尽盘剥压榨,过着“羹无盐,烧无薪,宵无灯火,冬夜无衾”的悲惨生活,对穷苦大众寄予了至深的同情。他大胆提出,必须革命,才能根治贫富不均的痼疾和顽症。
1907年,黄侃在《民报》第十八号上发表《论立宪党人与中国国民道德前途之关系》一文,历数立宪党人“好名”“竞利”等病状,揭露他们佯为立宪,“无非希冀权位,醉心利禄而已矣”。政治上的腐败势必导致国民道德的整体堕落。同期,黄侃还以“运甓”的笔名发表《释侠》一文。咬文嚼字是其特长,他别出心裁,在诠释“侠”字时用上了看家本领:
“侠”者,其途径狭隘者也。救民之道,亦云众矣,独取诸暗杀,道不亦狭隘乎?夫孤身赴敌,则逸于群众之揭竿;忽得渠魁,则速于军旅之战伐。术不必受自他人,而谋不必咨之朋友。专心一志,所谋者一事;左右伺候,所欲得者一人。其狭隘固矣,而其效或致震动天下,则何狭隘之足恤乎?
黄侃将革命勇士视为拯救群生的大侠,特撰此文,为他们的暗杀行为正名。他讥笑立宪党人“畏死”,称赞革命党人有“敢死之气,尚义之风”。黄侃极其鄙视那些在易水之湄挥泪送别荆轲的燕客庸流,在同时期的《感遇》诗中,他嘲笑彼辈“徒工白衣吊”。
宣统二年(1910),黄侃回国,他前往鄂皖边区,将孝义会改组为“崇汉会”,他发动会员,演讲民族大义,听众多达千余人。他还走遍鄂东蕲春、黄梅、广济、浠水、英山、麻城,以及皖西宿松、太湖等两省八县的穷乡僻壤,将革命道理直接灌输给民众,显露出非凡的领袖气质,被人尊称为“黄十公子”。
宣统三年(1911)夏,改良派提出“和平改革方案”,针对此议,黄侃奋笔疾书,为《大江报》撰写题为《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的时评,署名“奇谈”。此文见报后,一纸风行,清廷震惧,《大江报》被查封,社长詹大悲及主笔何海鸣被捕入狱。詹大悲是条硬汉子,他将罪责包揽扛下,黄侃得以脱险。
侠气总是与官气相冲突,民国之后,黄侃“自度不能与时俗谐,不肯求仕宦”,“一意学术,退然不与世竞”。由于愤世嫉俗,黄侃回归书斋,不复参与政治活动,也不喜欢谈论自己的革命经历。多年后,他的入室弟子潘重规尝试揭开谜底:“他认为出生入死,献身革命,乃国民天职。因此他觉得过去一切牺牲,没有丝毫值得骄傲;甚至革命成功以后,不能出民水火,还感到深重罪疚。他没有感觉到对革命的光荣,只感觉到对革命的惭愧。恐怕这就是他终身不言革命往事的原因吧。”事实上,还有另外一面。他的诗句“功名如脱屣,意气本凌云”(《怀陈君》)当然好,“文章供覆酱,时世值烧书”(《戏题〈文心雕龙札记〉尾》),“此日穷途士,当年游侠人”(《效庾子山咏怀》)则透露出满腹牢骚。
清朝灭亡后,黄侃一度为直隶都督赵秉钧所强邀,出任秘书长。1915年,章太炎被袁世凯幽禁在北京钱粮胡同徐家宅院内,黄侃进京探望,遂以“研究学问”为名,入侍恩师。其时,“筹安会”大肆鼓吹帝制,刘师培在北京召聚学术界名流,挟迫众人拥戴袁世凯称帝,他的话才讲到一半,黄侃即瞋目而起,严词峻拒,他说:“如是,请刘先生一身任之!”当众拂袖而退,到会的饱学之士也随之散尽。一位老革命者决不肯背叛自己的初心。
三、傲人骂人不饶人
自古狂傲不分家。有的人心底狂,骨子里傲,不显于词色;有的人口舌狂,脸色傲,常溢于言表。章太炎说黄侃“睥睨调笑,行止不甚就绳墨”(《黄季刚墓志铭》),汪东说黄侃“常被酒议论风发,评骘当世士,无称意者”(《蕲春黄君墓表》)。师友的评议不会诓人,可谓无一字无来处。
明代文人张岱尝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黄侃有深情,有真气,其“癖”与“疵”也就非比寻常。关于他的传闻极多,以至于真假莫辨。年轻时,黄侃拜访过文坛领袖王闿运,湘绮先生激赏黄侃的诗文,夸赞道:“年方弱冠,你就文采斐然,我儿子与你年纪相当,仍一窍不通,真是盹犬啊!”美言很令人受用,黄侃得意忘形,狂性大发,他说:“老先生尚且不通,何况儿子!”王闿运素来崇尚魏晋风度,这句话十分刺耳,他却嘿然带过,并未计较。
黄侃素性狂傲,视尊荣为敝屣,从不趋炎附势。国民党在南京执政后,其同盟会故友多据要津,他耻与往来。居正当时被蒋介石软禁,困苦万端,无人顾惜,唯独黄侃念及旧情,常至其住处,与之聊天解闷。后来居正东山再起,一朝显达,黄侃就不再出入居正之门。居正觉得好生奇怪,亲赴量守庐(黄侃的书房名),诘问黄侃为何中断往来。黄侃正色回答:“君今非昔比,宾客盈门,权重位高,我岂能做攀附之徒!”
当年,北大头号怪物是辜鸿铭,第二号怪物是黄侃。黄侃在北大教书,课堂上,每当讲到要紧的地方,他就会突然停顿下来,对学生说:“这段古书后面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对不起,专靠北大这几百块钱薪水,我还不能讲,你们要叫我讲,得另外请我吃馆子。”最绝的是,他与陈汉章同为北大国学门教授,两人“言小学不相中,至欲以刀杖相决”,就是说,他俩切磋学问,一言不合,差点就打得头破血流。
在北大,黄侃恃才傲物,几乎骂遍同列,连师弟钱玄同也不放过。有一次,课堂上,黄侃忽作惊人之语:“你们知道钱某的一册文字学讲义从何而来?盖由余撒一泡尿得来也。”他的解释是:早年在日本,师兄弟常来常往。某日,两人闲谈,黄侃上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他发现钱玄同不告而辞了,一册笔记也不翼而飞了。黄侃去世后,《立报》记者根据这条有趣的线索写成奇文《钱玄同讲义是他一泡尿》。周作人读罢此文,觉得不可思议,将报纸寄给钱玄同。没想到,钱玄同无意辟谣,居然还为死者圆谎:“披翁(黄侃别号披肩公)逸事颇有趣,我也觉得这不是伪造的。虽然有些不甚符合,总也是事出有因吧。例如他说拙著是趁他撒尿时偷他的笔记所造成的,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拜了他的门得到的。夫拜门之与撒尿,盖亦差不多的说法也。”钱玄同肯作这样的转圜,恰恰说明他对师兄黄侃的学问真心实意地佩服。
钱玄同与黄侃分处于激进和守旧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抵牾和摩擦在所难免。钱玄同曾在《新青年》上发表通信,对黄侃的一阕新词横加挑剔:“故国颓阳,坏宫芳草”有点像遗老的口吻,“何年翠辇重归”似乎含有希望复辟的意愿。诗无达诂,词也是这样,钱玄同的诠释未必就是确解,尽管他声明词作者并非遗老遗少,而是同盟会的老革命党,但他又点明这首新词的思想总与黄侃昔日的行动自相矛盾。黄侃本就对钱玄同痛骂推崇《昭明文选》的人为“选学妖孽”十分愤怒(因为他精研《昭明文选》,用功极深),这把火一烧,自然更加怒不可遏。他撰文要骂的就不只是钱玄同,还包括极力提倡国语文学的胡适、陈独秀:
今世妄人,耻其不学。己既生而无目,遂乃憎人之明;己则陷于横溷,因复援人入水;谓文以不典为宗,词以通俗为贵;假于殊俗之论,以陵前古之师;无愧无惭,如羹如沸。此真庾子山所以为“驴鸣狗吠”,颜介所以为“强事饰词”者也。
其实,黄侃虽狂傲,并非目无余子。他与刘师培政见不合,但对这位国学大师始终以礼相待。别人问黄侃何故对刘师培尊敬有加,他如实回答:“因为他与本师太炎先生交情很深。”当时,章太炎、刘师培、黄侃三人常在一起切磋学问,然而每次谈到经学,只要黄侃在场,刘师培就三缄其口,黄侃很快就猜透了对方的心思。有一次,刘师培感叹自己生平没有资质优秀的弟子堪当传人,黄侃即大声问道:“我来做先生的关门弟子如何?”刘师培以为黄侃开玩笑,便说:“你自有名师,岂能相屈?”黄侃正色相告:“只要先生不认为我有辱门墙,我就执弟子礼。”第二天,黄侃果然用红纸封了十块大洋,前往刘家磕头拜师。刘师培当仁不让,欣然受礼,他说:“我今天就不再谦让了。”黄侃乃是“老子天下第一”的人物,且只比刘师培小两岁,却肯拜其为师,这说明,在治学方面,其狂傲并非不分场合,不择对象。后来,大学者杨树达要杨伯峻拜黄侃为师,杨伯峻只肯送贽敬,不肯磕头。杨树达说:“不磕头,你得不了真本事。”杨伯峻不得已,只好磕头如仪。拜师完毕,黄侃笑道:“我的学问也是从磕头得来的,你不要觉得受了莫大委屈。”师道尊严,于此可见一斑。
周作人说过,黄侃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正比”。黄侃从不迷信同时代的学术权威,在1926年的日记中,他批评王国维治学不够严谨,真可谓见血封喉:“国维少不好读注疏,中年乃治经,仓皇立说,挟其辩给,以炫耀后生,非独一事之误而已……要之经史正文忽略不讲,而希冀发见新知,以掩前古儒先,自矜曰:我不为古人奴,六经注我。此近日风气所趋,世或以整理国故之名予之。‘悬牛头,卖马脯,举秀才,不知书’,信在于今矣。”
在自己的专业范畴内,黄侃俨若天尊,听不得歪嘴和尚念佛经。有一次,马寅初向黄侃请教《说文解字》,先大谈自己的心得体会,黄侃听完,不置一词,马寅初要他稍作评点,于是他轻松打发道:“你还是去弄经济吧,小学谈何容易,说了你也不懂!”马寅初被他的这句话噎得够呛,半晌回不来元神。
黄侃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绰号为“三不来教授”,即“下雨不来,降雪不来,刮风不来”,这是他与校方的约定,真够牛气的。每逢老天爷欲雨未雨、欲雪未雪时,学生便猜测黄侃会不会来上课,有人戏言“今天天气黄不到”,往往是戏言成真。
黄侃自号“量守居士”,书斋名为“量守庐”,典出陶渊明诗:“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量力守故辙也就是量力守法度,黄侃性格怪异,为人不拘细行琐德,治学却恪依师法,不敢失方寸,见人持论不合古义,即瞠目而视,不与对方交谈。黄侃读书尤其精心,有始有终,见人读书半途而废,他会露出不悦之色,责备对方“杀书头”。最绝的是,黄侃临终之际,《唐文粹续编》尚有一卷没有读完,他吐着血,叹息道:“我平生骂人杀书头,毋令人骂我也。”
黄侃讲课,总是信马由缰,未入门者,不得要领;已入门者,自觉胜义纷呈。他治学,贵发明,不贵发现,因此听其讲学,常有新鲜感。冯友兰在《三松堂自述》中提及黄侃讲课的独到之处:“黄侃善于念书念文章,他讲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诗,就高声念一遍,听起来抑扬顿挫,很好听。他念的时候,下面的观众都高声跟着念,当时称为‘黄调’。当时的宿舍里,到晚上各处都可以听到‘黄调’。”黄调与《广韵》吻合,不差毫厘,自是古味十足。
章太炎喜欢骂人,黄侃也喜欢骂人,章太炎偏好骂皇帝、总统、军阀、官僚、党棍,黄侃则偏好骂同行学者,连同门师兄弟钱玄同和吴承仕也不肯轻松放过。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自降身份,与拉黄包车的车夫对骂,只为纾解心头之忿,得到骂人的乐趣即可。
黄侃的脾气相当古怪,难以捉摸,有一事为证。他借住过师弟吴承仕的房屋,入住之后,晦气缠身,不仅自己贫病交加,而且爱子夭亡,他左思右想,认定此宅不祥。既然风水不佳,搬走就得了,可他偏偏不肯罢休,笔蘸浓墨,在房梁上挥写“天下第一凶宅”,在墙壁上写满“鬼”字偏旁(“魑魅魍魉魃魈”之类)的大字,弄得满室阴森,鬼气袭人。
好玩的是,当年,居然有人故意触怒黄侃,以求被他骂个狗血淋头,借此引起社会注目。可是任由这些找骂者百般撩拨,那“无上荣光的待遇”并不容易到手。原因很简单:对于学界的无名鼠辈,黄侃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当年,应届大学毕业生照例要印制精美的同学录,将师生的照片、履历、留言汇为一集。印刷费用不菲,通常都由教授捐助资金。唯独黄侃对此种常例不以为然,他既不照相,又不捐钱,待到同学录印制完工,学校一视同仁,照样送给黄侃一册,留作纪念。黄侃收下册子,却将它扔入河中,怒骂道:“一帮蠢货,请饮臭水!”
四、反感胡适、陈独秀和白话文
章太炎认为胡适的学问不行,黄侃也认为胡适的学问不行,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某日,黄侃赴宴,胡适与之同席,谈到墨子的学说,兼爱非攻,一路往下讲,兴致蛮高。孰料黄侃越听越腻烦,即席骂道:“现在讲墨学的人,都是些混账王八!”胡适突然闻此断喝,怒火中烧。停顿少顷,黄侃再补一刀:“便是适之的尊翁,也是混账王八!”胡适不堪其辱,捋袖拔拳。黄侃见状,朝天打出一串哈哈,他说:“且息怒,我在试你。墨子兼爱,是无父也。你有父,何足以谈论墨学?我不是骂你,不过聊试之耳!”此言一出,满座解颐,胡适也就只好打掉门牙往肚里吞。
黄侃崇尚文言文,反对白话文。他赞美文言文的高明,只举一例:“假如胡适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用白话文发电报,必云:‘你的太太死了!赶快回来啊!’长达十一字。而用文言仅需‘妻丧速归’四字即可,电报费可省三分之二。”对于这样一条近虐之谑,事后胡适作出了回应,不仅要为自己出头,还要为白话文出头。他对上课的学生说:“行政院请我去做官,我决定不去,请诸位代我拟一份文言复电。”结果最省简的一份用了十二个字:“才疏学浅,恐难胜任,不堪从命。”胡适拟定的白话电文稿却只有区区五个字:“干不了,谢谢!”文言与白话各擅胜场,其实二者不是死敌,就看用者何人,用在何处。
五四时期前后,京剧名伶谭鑫培活跃于首都各大剧场,不少教授是其拥趸。某日课间休息,北大教授聚议谭鑫培的《秦琼卖马》,啧啧赞叹者不乏其人,胡适却将一瓢冷水泼下去:“京剧太落伍,用一根鞭子就算是马,用两把旗子就算是车,应该用真车真马才对……”这句外行话似乎有些道理,没人唱反调,黄侃听了,不以为然,他说:“适之,适之,我问你,唱《武松打虎》怎么办?”众人哄堂大笑。如果唱戏都要用实物,《打渔杀家》之类的武戏就更没法唱了。胡适是洋博士,喜欢对中国传统文化横挑鼻子竖挑眼,只要黄侃在场,是绝不会当众成全他的。
有一次,黄侃对胡适说:“你提倡白话文,不是真心实意!”胡适问他何出此言。黄侃正色回答道:“你要是真心实意提倡白话文,就不应该叫‘胡适’,而应该叫‘到哪里去’。”此言一出,他仰天打三个哈哈,胡适则被他呛得脸都白了。
胡适著书,有始无终。《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都只完成上半部,下半部付之阙如。在中央大学的课堂上,黄侃取笑道:“昔日谢灵运为秘书监,今日胡适可谓著作监矣。”学生不解其意,黄侃的诠释颇为阴损:“监者,太监也。太监者,下部没有了也。”学生这才听明白,他是讽刺胡适著书有上部没下部,遂传为学界笑谈。
清朝末期,章太炎在东京主持《民报》,常有客人造访。某日,陈独秀求见,黄侃与钱玄同踱到邻室回避。主客间谈起清朝汉学的发达,列举戴震、段玉裁等朴学名家,多出于安徽、江苏一带,陈独秀认为湖北贡献微薄,没出过什么大学者。这句评语可就惹恼了听壁脚的黄侃,他大声抗议道:“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也未必就是足下!”他的话咄咄逼人,火药味十足。身为主人,章太炎闻之尴尬。身为客人,陈独秀闻之窘迫。主客谈兴索然,随即拱手作别。
黄侃当面或背后恶声恶气地痛骂过陈独秀多次,陈独秀也是天王山人物,脾气火爆,但这位青年领袖对黄侃礼让三分,休休有容。1920年,陈独秀在武汉高师演讲,大谈新文化运动,当众感叹道:“黄侃学术渊邃,惜不为吾党用!”其服膺之情溢于言表。
五、七大嗜好全是催命符
2001年8月,《黄侃日记》经两代学人整理,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印行面世。这无疑是黄侃二十二年(1913年6月20日—1935年10月7日)私生活的真实写照,有趣的是,黄侃的许多逸闻都在这部八十余万字的《日记》中得到了证实。
大胆狂人就一定是不怕天地鬼神的狠角色吗?答案是否定的。清代著名学者汪中喜欢骂人,对同时代学术界身负盛名的大佬必讥弹其失,这一点他完全可以做黄侃的祖师爷。汪中生平有三憾三畏。他的三憾是:“一憾造物生人,必衣食而始生,生又不到百年而即死;二憾身无双翼,不能翱翔九霄,足无四蹄,不能驰骋千里;三憾古人唯有著述流传,不能以精灵相晤对。”他的三畏是:“一畏雷电,二畏鸡鸣,三畏妇人诟谇声。”为何如此,则不得其详。
古人今人相映成趣,参看刘成禺的《世载堂杂忆·纪黄季刚趣事》,令人捧腹。“黄季刚侃平生有三怕:一怕兵,二怕狗,三怕雷。”其中“怕雷”与汪中暗合。每次闻霹雳震屋瓦,黄侃就会“蜷踞桌下”。这段文字太有趣了,不可不照录,与人分享:
黄季刚侃平生有三怕:一怕兵,二怕狗,三怕雷。其怕兵也,闻日本兵舰来下关,季刚仓皇失措,尽室出走,委其书稿杂物于学生某,某乃囊括其重物以去。季刚诉诸予,且曰:“宁失物,不敢见兵。”在武昌居黄土坡,放哨兵游弋街上,季刚惧不敢出,停教授课七日。其怕狗也,在武昌,友人请宴,季刚乘车至,狗在门,逐季刚狂吠,急命还车回家,主人复牵狗来,寻季刚,约系狗于室外,始与主人往。其怕雷也,十年前,四川何奎元邀宴长洲寓庐,吾辈皆往。季刚与人争论音韵,击案怒辩,忽来巨雷,震屋欲动,季刚不知何往,寻之,则蜷踞桌下。咸曰:“何前之耻居人后,而今之甘居人下也?”季刚摇手曰:“迅雷风烈必变!”未几,又大雷电,季刚终蜷伏不动矣。
有人可能不会相信这样的描写,但从《黄侃日记》中求证,怕雷、怕兵、怕狗之说并非杜撰,全是千真万确的。黄侃还交代了他怕雷的原因,主要是受《论衡·雷虚》和地文学书籍的影响,因而落下了心悸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