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旧人
素筠脱下大衣,陈旭之替她拿在手里,她将护士服套在旗袍上面,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和口罩,两个人一前一后向那房子走去。素筠走近了才看到这是连着的三间屋子。门口的侍卫见了陈旭之,立时行礼说道:“陈司长。”他们看着后面的素筠,疑惑问:“这位是?”
素筠低着头,陈旭之说:“哦,前些日子里面那个不是病了吗?少帅让我带护士过来看看。”陈旭之如今在陆军部做着司长,经常替柏聿铖做着事,又来过几次,几个侍卫不疑其他,搜了身,将素筠随身带的医药箱打开,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无疑,就放行让他们进去了。
一进门,是一个小客厅,这里面倒是开了暖气,素筠一下子感觉暖和起来,四周望去,一套黄杨木的桌椅,靠墙边有一个木制玻璃门的柜子,几样家具空空荡荡摆着,一应装饰全无,丝绒窗帘垂在地上,窗户全都钉死了,屋子暗沉沉的。走到里间才是卧室,是个套间,里面还有个门,应该是盥洗室。卧室窗户也钉死了,只摆着一张木床,床边有一个简易的小木桌,床尾靠墙边立着一个木制衣柜,窗户下方放在一套绿丝绒沙发,素筠望眼看去,床上侧身躺着一个人,只看得到脊背。素筠看着那人一动不动,心里一紧,害怕起来,屋子太静,静的隐隐约约能听到那人粗重的呼吸声。他受了伤,手上缠着纱布,随意垂在床上,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死了一般沉寂。
陈旭之走过去用力踢了一脚床角,发出极大的声响,素筠感觉那床摇摇晃晃,像要散架了。他看着外面高声喊道:“别装死!”床上那人身子晃了晃,依旧朝里面躺着,陈旭之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身子猛然一颤,缓缓坐了起来,转过身,素筠这才看清他的脸。
傅怀毅整个人憔悴不堪,穿了一件薄薄的军绿衬衣,上面还有血迹,裤子上面还有灰尘,颜色有些发灰,素筠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一套军衣。他这些日子也没换过衣服,嘴边胡子冒了出来,额前的碎发掉下来,挡住眼睛,他伸手去拂开,他瘦了许多,她几乎要认不出他,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望着素筠,满眼的惊喜和不可置信。
素筠摘下口罩,怔怔望着他,一时之间满腹疑问不知从何说起,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他素爱整洁,从来都是风度翩翩,无论何时,他都是人群里最自信飞扬的一样。如今的他,自暴自弃,如同一只等死的困兽,她蓦地觉得心酸,她和他早已没有瓜葛,只是前世旧爱,时间久远到她很久很久没有想起他,总觉得已经将他遗忘。
可惜他们有那么多的过往,她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偷偷骑了大帅的马,带着她在草地里驰骋,回来自然是挨了一顿鞭子,她去看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疼的龇牙咧嘴,口中依然宽慰她,让她安心。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久到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了,她是怨过他,也恨过他,直到终于将伤痛抚平,遗忘了他,只是依旧没办法看他这样,坐视不管。她过去十几年的岁月都是和他绑在一起的,他那样一个高傲的人,如果就在这里过完余生,那一定比死还难受。
陈旭之看他们这样对视着一言不发,暗暗着急,低声道:“有什么话快说,别浪费时间,我去门口看着。”
素筠如梦初醒般,她抬脚走了过去,站在他旁边,拿出医药箱放在小桌上,从里面拿出一根体温计,假意替他量体温,低声问:“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她声音微微颤抖,有一丝哽咽,她自己都不知道,他听出她声音里的难过,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这些日子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如今只为了见她一面,再听听她的声音,这声音如同纶音,十分悦耳,顿时让他忘却种种痛楚。他多日未说话,一开口声音暗哑:“你还好吗?”
素筠依旧问道:“你为什么不要命,两军对峙,你跑到昌平干什么。”
他抬起脸望着她,她弯着腰靠他极近,发香幽幽传过来,不知道是什么香,他十分贪恋地嗅着这发香,半响才说:“你出事,我不能不来,素筠,拼了这条命我都想带你走。”
她直起身,将体温计抽回来,紧紧捏住,她感觉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发出来,带着嗡嗡的耳鸣声,她说:“我出什么事?”
他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写信给我,伯父伯母和你都被关了起来,所以我一路从滦州赶过来。”
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渊,周围的一切都听不到了,浑身的血液都在逆转,她整个人都开始麻木,无法动弹,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还是这样做了,他对自己说过什么呢,他说他绝不会利用自己。他将她骗得这样彻底,她一早就猜到了这样的事实,她不敢想,也不敢问,到了这一步,她依然想给自己一个理由,就这样原谅他。
傅怀毅看她这样子,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便说:“他虽以你为饵,但局面对我并不利,他佯装弃城,引我入局,又和孙兆和联手,断我后路,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我注定要输。素筠,你不用自责,是我甘愿如此,无论如何,是我对你不起,我有这样的结局,是我的报应,与你无关。”
素筠怔怔的听着,她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喃喃说:“你还有夫人,还有孩子等着你,你要振作起来,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他闻言大吃一惊,他急急低声说:“不可,你不要冲动……”她似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她想去拿那医药箱,双手抖的厉害,手下不稳一下将桌上的医药箱撞在地上,外面侍卫听到动静,立时冲了进来。陈旭之抽着烟先几步站在卧室门口,冲侍卫说:“没事,护士手脚毛躁,把医药箱碰倒了。”
侍卫不放心,进来看了一眼,走到床边,将枕下被褥都细细翻起来查看了,又检查了傅怀毅身上和手心,对着素筠不耐烦说:“还没整好吗?”
素筠蹲在地上早已匆匆戴上口罩,抓起地上散落的药品和纱布,胡乱塞进医药箱里,低声道:“快好了。”随即站起身,跟着陈旭之出了门,几个侍卫这才退了出去。
出了门陈旭之灭了烟,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带着素筠匆匆往前走,一路上两下无言。素筠早剩下一副驱壳勉强行走,陈旭之也是满腹心事,一路上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一言不发走在前面,到了避人处,素筠换下衣服,递给陈旭之,说:“后面的事我自己想办法,你再帮我只怕会牵涉其中,一旦事发他动起怒来,会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不想连累你。”
陈旭之思索了一下,问:“你打算怎么做?”
素筠只是摇头,说:“我不知道。”
陈旭之望着她,眼眸幽深,开口说:“你想好了?你若救他只怕少帅那边……值得吗?”
素筠茫然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我没办法不救他,我不能看着他就这样被关在这里,他可以光明正大战死,如果因为这种原因,因为我,要被囚禁一生,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我没办法不管他,我只是做我觉得必须去做的事,至于后果如何,我不想去想。”
陈旭之说:“战场用兵,一计胜过十万强兵,我不好置喙。只是,素筠,我虽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在英国的时候,你提起他,还是满眼欢喜,你那时候匆匆与我道别,说要回家去,你的未婚夫在锦州等着你。等我从英国回来,你已经是少帅夫人了,如今阴差阳错,早就是前尘往事而已,何必这样执着,我看少帅对你十分上心。你若真去救他,只怕将来再难转圜。”
素筠咬着嘴唇不说话,双眼微微发红,陈旭之看她这样,叹了叹气,说:“一件是帮,两件还是帮,你无论要做什么,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
素筠语声哽咽,说:“谢谢你。”
陈旭之拍拍她的肩膀,说:“别说这些见外的话,异国他乡的时候,我病的迷迷糊糊,不是你送我去医院救了我吗?你先回去吧,我从后边走。”
素筠嘴角嗫嚅,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还是原路返回,来到小洋楼,进了客厅,佣人迎了上来,十分抱歉说:“老夫人还是没回来,要不要打个电话去庄公馆?”素筠便对佣人说:“不用了,我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看母亲,既然母亲还有事,那我先回去了,等母亲回来你跟她说一声我来过了。”佣人连连答应,送着素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