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与有荣焉
第256章与有荣焉
几人被李格请到主帅帐中,各自落座后,宋谊问道:“凭一人之力,拦下了一支千人之军。钟兄是如何做到的?”
仍是一副平静的神态。
钟濯看着他,定了定神,道:“其实我亦只是据实以告。那夜洪兄助我见到杨伯弘后,我便据实告诉他,我是滑州白马县知县,一路顺藤摸瓜查到此处,推知此地乃是安王叛军据地,故来相见。”
宋谊微凝了眉,等他下文。
钟濯继续道:“那杨伯弘闻言自然也很是惊骇,下官便同他说,‘我不过区区知县,都能探得此处,当今朝中人才辈出,又岂能逃过陛下的耳目’。因此前在那军火营中看到曾有失火的痕迹,且听众人议论还未查明失火的原因,下官便又诱导他怀疑军火营失火乃是陛下所为。那杨伯弘果然起了疑,当晚便派了人马往京中来报信。”
洪骥感叹道:“如此说来,大人当时便已料定那杨伯弘会派人入京,才命我埋伏在道边。”
钟濯苦笑:“当时情急,只是暂且那么安排罢了。最要紧是你逃出去,保全性命是其一,传递消息是其二。”
洪骥愣了愣,一时心中又颇为震动。
这边洪骥万分感动地看着钟濯,那边宋谊听到此言,却似乎是冷笑了一下。
“钟兄果然胆魄过人。”宋谊淡淡赞了一句,又问,“后来呢,你引起了他的怀疑,可他留你在军中,除了动摇军心以外,别无用处。”
“宋兄说得不错。但他疑窦既存,便拿不准我了。”钟濯道,“在下除了据实以告外,还撒了个谎。我对杨伯弘说,若他就地解散叛军,自然性命无虞,若他执意前去,如若事败,我还有一法可供他保命。”
“其实你并无任何可保他活命的办法。”宋谊接口道,神色有些冷,“原来如此,钟兄是在赌。”
钟濯被他看得头皮一僵,目光躲闪起来:“……是。当此局面,我只能赌。”又解释道,“当时杨伯弘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留我无用,但杀我亦无用。给他留个念想,如此也算有七分把握。”
李格此前虽听钟濯说过一遍,但当时钟濯说得囫囵,自己又不当真,此刻听宋谊一一问来,越觉心惊——这年轻人虽说是“赌”,但其中思虑,恐怕全天下也没几个人能有这个智谋和胆魄做到。
钟濯继续道:“因安王早已事先谋定,他派去报信的人又迟迟没有回信,因此那支叛军还是如期往丘宁山出发了。只是杨伯弘心有疑虑,行军便有迟疑,而先遣的斥候果然在军队到达前探得了安王兵败的消息。消息一传回,军中便乱了。在下趁乱混在队伍中逃出,如此才得以逃命。”
再往后,便是众人都知道的事了。
宋谊听罢,神色冷淡,没再说话。
钟濯关心道:“不知京中情况如何?”
李格道:“你的消息传到京中后,禁军往丘宁山报了信。只是没想到皇城司中也有安王的人,禁军未及出动,他们便封闭了内外城门,京中乱了一晚上。所幸皇城司兵力单薄,禁军及时攻破,并未耽误大事。”
钟濯微一怔:京中也乱了。
“……”他看了看宋谊,很想问他那时在哪里。他看了看一旁的李格和洪骥,斟酌着道:“宋兄此番必也多方奔走,辛苦了。”
宋谊淡淡道:“杵臼赴死,程婴保孤,事不同耳。”
当此深夜,军帐中灯烛摇曳,宋谊说这话的时候并未看他,垂着眼神色平淡,说的也是一个寻常的典——千古义士,文章都已写烂了——但此时钟濯却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想起宋谊喝醉酒写的那个玩笑般的誓约来,一时心中急跳。
便见宋谊掀起眼,遥遥地看了他一眼,又道:“还要多谢钟兄信重如斯,叫某与有荣焉。”
信重如斯、与有荣焉。
几个字与他有礼的神色一道仿佛利剑戳在钟濯脊梁骨上,戳得他冷汗直冒。钟濯觉得很糟,宋谊这回是真的动了气。
这天晚上宋谊话很少,又陪着几人叙了少时,便起身告辞。
李格派人护送,钟濯起身想送送他,却听他回首道:“钟兄有伤在身,不必送了。”
钟濯惶惶然,下意识抓住他手臂:“云溥。”
待宋谊蹙着眉回过身,又顿感不妥地撒开手,一时只是道:“此番……谢过了。”
宋谊:“钟兄言重。”
钟濯不能再多说什么,目送他离开了。
却说李格将宋谊送到驻地门口,将要道别,宋谊忽然问他:“将军观此事,不觉荒唐么?”
“荒唐?”李格道,“云溥何出此言?”
宋谊道:“将军带着铁骑马军兵在丘宁山守株待兔,钟沉章却不明就里,于昶州自投罗网——若无钟沉章这一出,反贼叛军早已全数落网。其心虽善,但这一出救天下的好戏,陛下当真会买账么?”
李格被他问得一愣:“你怎知……”
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面上含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却不知是在嘲讽他口中自投罗网的钟沉章,还是他眼前这个故作不知的李格,抑或是宫中那个城府深沉的皇帝。
良久,李格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钟濯这次的确是搅了陛下的局。但万事皆要问其心,纵有内情,他一心为国,此番一夫当关的作为和气魄却也着实令人感佩。”
李格说着回过神来,惊讶道:“你早就知道丘宁山之行是陛下故意安排的?既然知道,为何还请禁军出兵?”
宋谊反问:“若换作是将军,看到忠臣良将为救家国孤身陷阵,又会如何做?”
年轻人双目如电,李格看着竟有一丝晃神,仿佛站在他跟前的是年轻时的宋远思和陆凤鸣。李格静了片刻,方道:“以身报国者,我亦愿赴汤蹈火以死殉之。”
宋谊闻言,神色亦有所动,他在夜色中朝李格郑重一拜:“他日殿前,望将军勿忘今日之言。”
*
钟濯仍留在这京郊驻地中,李格安排了新的营帐,请来了最好的军医,准备了十数名杂役听候吩咐,万分客气地将钟濯从俘虏营中请了出去。
军医给他看了上换了药上了夹板,然后看他肿成快两条腿粗的腿,说本来只是小伤,但因伤后没有及时医治又连日赶路奔波,已经加重了,日后怕会留下跛足的毛病。
跛足虽不甚雅观,但经此一遭,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钟濯不敢再多计较,只是言谢。
李格在旁听着,一脸的过意不去——这大好的后生竟被他害得一辈子瘸了腿。
钟濯被李大将军盯得浑身不自在,忙宽慰道:“叛军刚灭,将军谨慎处置原是应当,下官不会心存怨怼。”
李格慨然道:“你且在此安心养伤,明日我便会将此事秉明陛下。钟大人忠君报国,朝廷也定不会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