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安王部曲
第248章安王部曲
昏红的夕阳坠落到西边的矮山后头,绥和渡口笼罩在日落后青蓝色的暮烟里。暮云西去,霞光隐落,渡口的船和人慢慢失去形状,最后消弭在薄薄的夜色里。苦力和脚夫们都收了工,三三两两四散而去;歇脚的行旅们也都回了客船,或去县城寻了住处。
渡口人声渐息,只有款款河水映着悠悠明月。
这时却有一艘船解了缆,随着岸上“笃”的一声撑篙声,缓缓离开船坞,往河中央行去。
少行一段,船便去渡口很远了,寂静的夜里,只有风和有规律的摇浆声。
钟濯躲在角落里,从船舱里悄悄露出头来,前后一望——船正往西去,已离渡口约有两三里。明亮的月光撒下来,照亮两边裸露的黄土丘,历历山脊仿佛排列整齐的刀锋。钟濯想起来,从梁州往滑州过来的这一段河道,沿岸少有平地,基本都是像这样的土丘,往里延绵一片,罕有人迹。过了滑州,就是濮州了,那里倒是有些码头,上回宋谊查案也是查到那里……
钟濯正想着,手臂突然被洪骥猛的一拉,整个人重又缩回到阴影中。过了片刻,一阵脚步声从头顶近在咫尺的地方走过去。
钟濯松了口气,朝洪骥点了点头,身体缩回角落里,重又思考起来——但不可能是濮州,从这里走水路去濮州,路太远了,夜中行路容易触船且不说,就算顺利到濮州境内,也早已天亮了。这船日落后启程,必然是想在半夜避人耳目的,因此很可能都不会到滑州……
想到这里,钟濯突然打了个激灵,浑身汗毛倒立:若连滑州都不到,意味着这个私造军器的作坊离京城很近,那么,要用到这些军器的军队呢?他们又在哪里?
钟濯正想着,就听船头传来一道声音:“前边靠岸。”
钟濯心跳得很快:此时离他们离开不过一个时辰,去那渡口至多不过二十里。
粼粼波光中,在河岸连绵的矮山群中,山与山之间有一处缝隙,那里有一片小小的泥滩。泥滩上火把晃动,看到船来,远远传来人声。
船靠到岸边,沉下锚,船上的人直接将船上的竹木推到水里。岸上的人配合默契,五六个人携着绳索,游到水中,将浮木捆住,岸上的人则通过转盘收回绳索,将木材拖到岸上。借着月光,这一过程持续了约半个时辰,然后岸上推下一只木筏,从船上搬下那几箱火石并其余物资,来回约有五六趟,终于将船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
钟濯与洪骥早在船靠岸的时候,趁着木材落水的动静,偷偷跳到了河里,岸边水缓,二人凫到泥滩边上,在一处阴影里静静看着。
东西卸下后,那唐姓商人与岸上的头目道别,说这是最后一趟了,后头没有了。岸上的人便说后头应当也不用了。钟濯远远听到,脊背贴着岸边的石块,心头又紧了紧。
后头不用了。
这个黑作坊开到头了?为何?是需要它的人要奋力一搏了,还是决定放弃了?
船很快离开,余下的人继续在泥潭上搬运,木板车一辆辆地来,又一辆辆地走,最后一辆木板车走的时候,天天已露鱼肚白。
钟濯浑身湿透在边上躲了一夜,晨风吹来,却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困,浑身上下绷得像张一触即发的弓。
最后剩下两个兵匠装上木材,起身要走时,直觉身后一阵冷风,随之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洪骥看到钟濯利落的动作有些惊讶,道:“大人你怎么……”
钟濯呲着牙甩着手腕子,道,“快换衣服罢。”
二人很快换上两个兵匠的衣服,往脸上抹了两把泥,拉着木板车赶上前边的队伍——土丘之间的夹道只有一条,二人跟着前面的人一直赶路,又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终于走出夹道,眼前豁然开朗。
群山四合中,一片方圆约有半里的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上整齐地搭着三排木棚茅舍,当中的过道上正人来车往地运货卸货,粗略一估人头,约有四五十个。
钟濯跟着前边的推车慢慢地上前去,一面四下观察着,这些屋舍看起来是刚搭的,很新也很潦草,地上到处都有焦黑的痕迹,看起来像走过水。两边的屋棚里则不断地传来敲打声和锯木声——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兵匠的口音,听着都是秦州那边的,与二人的口音迥然相异。
所以一开口就会露馅。
钟濯凑到洪骥耳边嘱咐了一句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说话。
洪骥点了头。
这些人从前半夜忙活到天亮,卸完东西后,都去前边的大锅旁边领了一碗稀粥和一个馒头,三三两两地蹲在角落里西里呼噜地吃。
钟濯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啃着馒头,继续默默观察着这片场院——这两排刚搭起来的屋子都连门都没有,能直接望到里头的情形:这里一半是做木工的、一半是打铁的,剩下的几间屋子里则堆着着一些箱子和木车,看不清是什么。
兵匠们吃完东西,趁着空闲,很快就地一躺,呼噜声此起彼伏。
钟濯朝洪骥使个眼色,二人就撑着膝盖站起来,佯作疲态,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哎——你们俩,干嘛去!”身后忽然有个兵匠出声,叫住他们。
二人后颈皮双双一紧。
随后只见钟濯腆笑着回过身,弓着声做了个小解的手势,擡手往前指了指,“嘿嘿”笑了两声。
“懒人屎尿多。”后头那兵匠哼了一声,又道,“我可盯着你,休想逃工!”
钟濯摆摆手,小跑着去了。
洪骥愣愣地跟在他后头,瞅着自家大人自如的反应,十分叹为观止。
钟濯避开众人视线,走到那间屋子后头,从后门溜了进去。洪骥则在四周放风。
离得近了,钟濯才发现这屋子里的木车不是普通木车,看形制很像投石的炮车,应当是投石机和床弩,屋子里统共有四架。再将旁边的木箱掀开看,有的是打磨锋利的刀枪矛,有的是已经组装好的火油矢,一箱箱满满当当。
此时再看到这些军器钟濯已无半分惊讶了,略略一看,心中有数后便退了出去。
回去时又四下一看,这片场院四围皆是难以攀爬的土丘,南北各有一个出口,各有两名持刀的兵匠守着。兵匠中有个统管的班头,众人称其“卫郎将”,但钟濯看其管的碎杂,且一般,故恐怕只是个寻常的头目,并不真正管事。
二人这日在这营中装了一天哑巴,干了一天苦力,入夜后,寻了个偏僻的角落休息。洪骥想到那满满一屋子的武器,有些沉不住气,小声问道:“大人,接下来什么打算?”
钟濯白日里听到有兵匠抱怨明天又要搬货,料想恐怕就是要将那一库房的军器运出去,便道:“等两日再看。”
洪骥一面点头,一面苦恼地想以他的演技恐怕熬不到两日了……
但最终没有用上两日,钟濯等的人在第二天中午便来了。来人的气派很足,叉着腰点兵点将地点了约莫十来个人,将箱子装车后,带着队伍往南边的出口去了。
钟濯和洪骥自然在运货的人当中。
出去的路是下坡,夹道上是经久而成的车辙印,要拉住车并不容易,队伍行进得很缓慢,弯弯绕绕地约走了一两个时辰,才在天黑之前走出了这片隐秘的山丘。
绕过最后一片土丘,开阔的黄土沙地在眼前延展而去,稍远处的地方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庄稼和村落。钟濯吃了一惊,很难想象,在繁华的都城旁边还有这样的地方,这里看起来甚至比滑州更贫瘠。
因在船上的时候不好估计走了多远,所以不确定那处作坊所在位置,此刻看了眼前的景象,钟濯终于能确定这是哪里了。这里应该就是昶州。黄河从昶州南部经过,境内有一半是连绵的山岭,一半是干旱的土地,可以耕种的土地很少——到滑州和京城的流民中有将近三成是来自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