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就此别过
第244章就此别过
周延庆和宋谊并肩站在巷口,心中恨不能立刻就走,却又被一种强烈的胜负欲钉在原地——他和这个人两次交手,有输有赢。虽他现在一时失意,但来日究竟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京兆府的差役和皇城司的士兵将几个毛贼挨个捆起来。他们都不是初犯了,一个个在巷中中气十足地叫屈:
“大人抓错人了!我是来抓贼的!”
“官差大人,冤枉啊!真的不是我偷的啊!”
“你们污蔑好人——我要去敲登闻鼓!”
宋谊望着巷中的情形,说道:“近来京中像这般作恶的少年横行。他们潜入官民家中偷窃金帛,或于街市上顺手牵羊,待人发觉,便有人出面擒拿,声称擒盗。等躲过追捕,便如这般藏于无人深巷中,各自分赃——贼喊捉贼,混淆视听,是他们的惯用伎俩。”宋谊说着看向周延庆,仍笑道,“这般手段,周大人听着耳熟么?”
周延庆脸色阴沉,他知道宋谊这话含沙射影说的是什么——“贼喊捉贼”,当年他娘姚书意到临安城受封时,指着他爹的鼻子,问他燕城十万鬼魂在他身后,夜里可睡得安稳?问他贼喊捉贼,良心可安?
一模一样的话,又问到他头上来了。
周延庆冷笑,可惜他不信鬼神,也从不后悔。
周延庆道:“这世上有谁是全然无辜的?有哪个不是贼?便是当今圣上,不也……”察觉到宋谊的视线,他住了嘴。
宋谊盯着他,猜到了他没说完的那句话:便是当今圣上,不也是偷来的江山?
这话在当年正统之争时并不新鲜,但现在,已经许久没有人说了。就算周延庆对皇帝不满,这话也不是随便能出口的。
二人正僵持,那边穆良骏看着手下将毛贼捆上后,朝这边匆匆走了过来,一面欣喜道:“延庆,你怎么来了!”
周延庆闻声回过头来,面色稍缓,道:“碰巧经过,见到你便想来招呼一声。没想到你正办差,没误事吧?”
穆良骏神态很热络,摆手道:“哎,没事没事,几个滑头贼罢了。倒是我方才忙着捉贼,没顾上你。”
周延庆摇头,又看一眼宋谊:“不过,两位怎么在一道办差?”
穆良骏见其神色复杂,再看宋谊在旁也似笑非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周延庆是被这年轻人送进牢的,又是因他那叔父的馊主意才充军去福建,这两人是、冤家路窄啊!
穆良骏刚一反应过来,再看这两人,头皮霎时就麻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结结巴巴道:“噢,我来帮宋、宋——”他平日听周简王八羔子破落户地骂,两个词在口中打转,险些就要当着人的面说出来。
宋谊见他话说得实在艰难,便接口道:“京中盗贼横行,今日是我请穆兄来协助捕盗。”
周延庆道:“哦?怎么京兆府人手不够么,还要皇城司来凑?”
穆良骏听周延庆这问很不客气,再加这帮小贼原是皇城司搞不定才向京兆府求的援,一时便想替宋谊解释几句,那年轻人却没有半分恼怒之意,仍是一派平和地解释道:“噢,倒不是人手不够,是在下才能不足,用了个围堵的笨法子,这才向穆大人借了人。”
话落周延庆便笑了一声,道:“若连宋大人也‘才能不足’,这偌大的京城,还有有才能的人么?”
穆良骏听得一愣,随后叹了口气,也暗自点头,周延庆这话听着像讥讽,话说得却很对。宋谊调来京兆府不过半年,别的他不知道,单在配合皇城司追捕盗贼、管理京城治安上,又出人又出计,不知帮了多少忙。不仅会做事,也很会做人——分明是名门子弟,却从不拿清高的架子,对他们这些五大三粗也都客客气气的。
这般一想,他看着眼前两个人,一个针锋相对,一个以柔克刚,心里也觉出高下来了——这恐怕也是周简日日叫他提防着这年轻人,他却对他厌恶不起来的原因。
如果他能讨厌这年轻人倒还好些,至少眼前这局面不会像现在这么难熬。
眼光瞥到远处的衙役,寻着个机会,穆良骏便朝宋谊道:“宋大人,人已绑上了。不如这就押回去罢?”这两人气氛紧张,穆良骏便想借着公务脚底抹油。
他都已准备好同周延庆约改日登门拜访了,谁知周延庆却笑道:“那我与两位大人一道去吧。”
穆良骏愣了愣,宋谊也看向他。
周延庆不冷不热地笑拜道:“宋大人、穆大哥,二位今日帮我追回钱财,论理也该谢过。恰好眼下正是放衙时分,恳请二位拨冗赏脸。”
穆良骏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里很是一阵发毛,待要拒绝,却又听宋谊道:“如此,便要衙役将人押回去便可,几个小贼,出不了岔子。”又看向他,也笑着,“穆兄,你看如何?”
“……”穆良骏直被两人看得发毛,僵着脸皮干笑,“哈哈,也好,也好。”
半个时辰后,穆良骏和宋谊坐在了太尉府待客的小花厅里。
穆良骏:“……”
太尉府他来了这么多次,如此难熬倒还是头一遭。可叹边上两人像在比谁更能装似的,都很气定神闲。
待上了茶,周延庆开口道:“听闻宋大人如今除了在京兆府衙门当差,还身兼市易务提举一职?”
“咳、咳咳。”穆良骏闻言一口茶喝岔了气,捂着嘴猛咳起来——周延庆怎么竟当面提这壶,嫌伤疤不够深不够疼,非得揭起来看看?
那边宋谊本在看墙上挂着的一副字,听见动静收回视线来,笑道:“是。去年的案子乃是人祸,陛下觉得仍可一试,将市易务重整之后,今年三月又开市了。陛下,在下便愧领了提举一职。”
周延庆皮笑肉不笑道:“宋大人怎么是愧领呢?依我看,这世上除了你也没谁能办好这这桩差事。若是由你来,我看市易法推行全国指日可待。”
其实周延庆知道市易务就是一潭混水,不管薛严和王绩打算得多么好,在上者的想法往下传不了几层就变了味,旧党的反对并不是全无道理的。在这样的染缸中,宋谊就算再洁身自好,也难独善其身。
他已经等不及看宋谊何时重蹈他的覆辙了。
宋谊却道:“周大人大约等不到了。”
周延庆怔了怔。
宋谊继续说道:“在下提举市易务四月有余,已将四月来的所见所闻所得撰录在册,其中利弊得失并两本阴阳账簿一并呈于王大人和薛参政。此法确是良法,若能按照薛相公设想得那般推行,确可平抑物价、造福于民。可惜市易务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在于易生一批监守自盗的蠹虫,搜刮民财、中饱私囊。最后一算,倒得不偿失了。”
穆良骏捧着茶碗,听得有些愣——若他没领会错意思,这人是说他写了个报告给薛严说市易务行不通?旧党那么多人反对都没有用,薛严会听他的?
果然周延庆说道:“薛相公为了市易法殚精竭虑,顶着宋相和旧党的阻力,才说服陛下推行。他对市易司期望颇高,你轻巧几句,便能扭转他的心意?”
“那是因为,在下者只顾阿谀逢迎,从未对他说过实情。”宋谊冷笑了一下,直直看向周延庆,“因为市易务的油水太丰厚了,因为市易法的风头太足了,也因为陛下和薛相公对此太过看重了……种种原因,导致市易务中自上而下那么多官员,竟从未有一个人对他说过市易法在民间施行事的实情。”
周延庆盯着他,绷着脸,没说话。
穆良骏看着他,也愣住了。
宋谊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薛严时,惊讶于他对市易务实际情况的一无所知。薛严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市易务在曲南县试行的时候,那时新诞生的法案仿佛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众目睽睽之下,一切阻碍都要让路。市易务在曲南县的确是大获成功的,这也给了薛严无比的自信,所以风波平息之后,他才向皇帝提请了重启市易务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