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滟滟随波千万里
第238章滟滟随波千万里
时隔一月,钟濯没想到自己再次登上北城楼,竟是与宋谊一道。
登高望远,渺渺星光洒落,远近的树木屋脊仿佛披着一层银霜,在夜色中映出荧荧光亮。
“年前大雪,我曾独自登高望远,当时便想若是你在便好了。今夜银星如霜,与当日雪景依稀仿佛,可算天公作美,圆我一梦了。”钟濯扶着栏杆笑道,转过眼去,看到宋谊正提着一盏灯笼上前,城墙上的风卷起衣袍,灯笼飘摇,一点光亮映在他眼底,盈盈欲坠。不由便有些出神。
听钟濯如此说,宋谊也有些恍惚,望着脚下的城池,想到大相国寺祭典的那日来,正想问些什么,提着灯笼的手忽被轻轻覆上了,掀起眼,见那人已凑到他跟前来。
“你在信里揶揄我,说我腹内诗文千百,各得一人来配。”钟濯声音被夜风卷去,忽远忽近的,“可知配给云溥的是哪一篇?”
宋谊瞅着他神态,原是写去刺他,倒还被他借来油嘴滑舌了。
“哦?钟兄给我配的哪一篇?”
钟濯就看着他,很认真道:“‘江天一色无纤尘’、‘滟滟随波千万里’。”
宋谊微一怔,见他当真有些痴态了,笑道:“钟兄挑些小词小令也罢了。孤篇压全唐,岂不折煞我?”
钟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似有话想说,最终却又没有说,只是凑过去仰首在他眼上轻轻一碰,然后将灯笼从他手里换出来,将他手握住了,不再争辩什么。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啊——孤篇压全唐,是无限美丽,也是无限寂寥。钟濯觉得,字字句句都像极了宋云溥。
可这些话钟濯不敢说了,他现今有了害怕的事,也渐渐学会避谶。
“不过,陛下为何将你调到京兆府?”钟濯白日里听说宋谊是作为京兆府的人随行,当时便想问,“你有办案之功,又有探案之才,怎么算也不该是京兆府。”
宋谊想起万寿园的那晚,道:“我猜,陛下一来是想试一试我,二来,恐怕有让我提举市易司的意思。”
“市易司?”钟濯很惊讶,“年前不是已经罢市了吗?”
“是。”宋谊道,“但薛相不肯放弃,认为年前出事乃是用人不慎所致,新法本身没有问题。一来二去,陛下也被说动了,如今正在筹措重新入市。”
“陛下竟要重启市易务……还有意用你?”钟濯闻言转过身来,神色很认真,正告道,“云溥,市易务所以闹出这么大案子来,用人是其次,要紧的是市易法本身就有诸多纰漏,纵得一时之好,日后却免不了蠹众木折的结局。你万不能蹚这浑水。”
宋谊见他皱着眉,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一时倒恍惚起来——时移世易,这人脸上的神情也变了许多。
“放心。若我不去也罢,倘若果真派我去了,我未必只当个监官。”
钟濯听他的意思是让去就去了,一时心急:“市易司出岔子不是偶然。这法案想法是好,但施行起来却是四面漏风,结局如何端看其中官员良心黑白,但重利之下,良心是最靠不住的,届时是上下两头吃亏,中间的官员却被养得脑满肠肥——宋相一向不支持市易法,这道理你必不会不知,何必……”
他急急相劝,宋谊在对面却只笑吟吟望着他,眼底映着一盏柔亮的烛火,一言不发。
钟濯被他看得停下来,无奈道:“……我说的,云溥你听到了吗?”
宋谊问他:“你问我何必。钟兄又为何这般迂回地向朝廷献计献策?”
钟濯说:“我当然是为了——”
“休说是为了我。”宋谊转过身去往茫茫夜色中呼出一口白气,笑叹道,“钟兄如今这顺水人情越送越大,我是不会买账的。”
钟濯被他一噎,“……哎,这怎么是顺水人情呢。”
宋谊垂目望着夜色中静谧的城池,想象着东方破晓,这些安静的街巷会如何渐次复苏,眼中露出一种沉静的温柔来。他慢慢道:“在其位、谋其政。我与钟兄是一样的。”
钟濯望着他神色,一时哑然。
他从前揣测宋谊入仕的原因,如今看来不管他二人初衷为何,却是殊途同归了。
这样也不错。
钟濯心中一宽,因二人志同道合,又高兴了起来。
“方才你说,陛下还想试一试你。又指什么?“
听到钟濯此问,宋谊又笑了,道:“陛下驭下有术。王大人这个京兆府尹如今也越发不好当了。“
钟濯等他下文。
宋谊便继续道:“市易务案后,自王绩以下,各级均有涉案人员被罢黜。你也知南衙不同于寻常州府,不仅是差遣品级高出一截,京中权贵如云,机会不是在地方可比的。吏部尚书史同甫是北朝旧臣,与鲍、蔡等人甚笃,左侍郎顾勰却是庆宁元年受叔父提携,是青禾法的功臣,才思亦很锐。二人在吏部分庭抗礼,既如此,你想如今补缺进来的会是哪些人?”
宋谊这么一说,钟濯立时就明白了。
宋谊道:“现今的京兆府,像是个小朝廷了。”
“我在其中,因左不沾右不靠,竟还占得些便利。”宋谊道,“譬如这回陪同秦大人的差事,因涉及新法,原是人人都想来的,论理轮不到我,谁知两边相持不下,叫我得了便宜——这境遇,倒与你们这回提的票钱法有些相似。”宋谊说着回过头来,笑道,“不知秦大人有没有同你说,高大人这回的提案在朝中通过得很是顺利。”
“果真?”钟濯惊喜地扬起眉来,笑道,“怪道呢!我原想起码三个月后才会有回信,谁知这么快就有先遣使来,原来如此!”又道,“其实我们谋划的时候倒没有想到这层,只是想着借财货新论的势头,没想到新旧两党的对峙反而促成了此事,也算歪打正着罢。”又言归正传,问道,“这么说来,王绩没有为难你?”
宋谊道:“芥蒂自然是有的,为难却说不上。王大人和薛参政,说到底并非心胸狭隘之人。”
钟濯松了口气:“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原本市易务案之后,我就怕你免不了卷入党争。”
宋谊笑看向他:“免怕是免不了了。鲍相公门下有个学生,年后便邀我同游过几回——崇政殿说书陈霁大人,钟兄还记得么?”
“陈大人啊!”钟濯很快反应过来,这等人物钟濯怎么会忘呢,“我与他也偶有书信往来。绍均兄胸有丘壑,学富五车,很值得相交。”
想起这一位,钟濯忍不住生出点遐思来——陈霁与宋谊同游啊,当是极赏心悦目的,这两个人从街上过,恐怕都不止掷果盈车。
得是掷果盈十车!
真可惜他不在京中,未能见此盛景。
钟濯从遐想中回过神时,宋谊正侧过身,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钟濯心里一虚、脸上一红,正要开口却突地呛了冷风,一阵猛咳,咳出了欲盖弥彰的味道。
宋谊不说也不动,就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