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一种别离
第235章一种别离
“朝中无人了么?”
皇帝话落,偌大的紫宸殿内寂然无声。
邓歆手持笏板站在下首,面对帝王厉色,神态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秦溪南当年辞官辞得不留情面,后又作了那许多绵里藏针的诗,很是伤了帝王脸面。因此眼下的情形邓歆昨夜在折子中写下秦迟两个字时便料想到了。
——宋谌恐怕也料到有这么一出,才让他来当这出头鸟。
可宋谌这当,他是上得心甘情愿。
“陛下,”邓歆上前一步,回道:“臣还有一物呈上。请陛下御览。”
说着他将一册书从袖中掏出,双手呈过头顶。这书是宋谌命人连夜抄定,今日上朝前派人送到他府上的,送书的人还带来他一句话:“此书有妙用。辛苦大人了。”
什么“妙用”?大约就是眼下这妙用了。
真是狐狸。
侍书太监觑着皇帝脸色,下来取过书呈到皇帝跟前。赵岱脸色不佳地扫了一眼,见书册崭新,上书《南北舆地志》五字。
“这又是什么?”赵岱一面说,一面将书取过来一翻,扫了眼序跋,神色便微微凝住了。再往后翻,看到按照大韶帅司分为二十三路,每一路又各分风、土、人三篇,略看一眼,只见记录详实,将地形、气候、民风甚至人物都一一罗列,仿佛是综各地州志之要合撰而成的一本“国志”。
邓歆俯首静静侯在阶下,只听上首书页翻动,过了一时,皇帝再开口时,语气果然明显缓和了:“这是秦迟写的?”
邓歆松了一口气,回道:“回陛下,此书乃为秦迟五年间游历所得。陛下阅此书,便知臣所言非虚。若要施行票钱新政,必先体察南北民情,总天下财货之数,臣以为没有比前户部给事中秦迟更好的人选。”
*
正月底,梁州城下了新年以来的第一场雨。天上阴云密布,地上行人渐无。
陈桥门外三里亭,淅沥冷雨中四五点人影,故友短暂相聚后又要离别。
宋谊也在这三里亭中,冷风吹来冷雨,侵湿衣袖。眼前邓歆、蔡熙正与秦溪南话别,宋谊在一旁,是晚辈、也是局外人,但这凄风苦雨中的场景也令他心有所感。
此情此景,既像从前,又像以后。
人间本是聚少离多。
喝过践行酒,宋谊便与秦迟以及户部主事萧元朗一同上了马车——宋谊调任京兆府半个月,跟着皇城司奔走处理了几件治安案件,昨日突然接到这桩任务,陪着秦迟在京东路各州各府巡视一圈。
马车中,萧元朗问:“秦大人,此行先去何处?”
炭盆“毕剥”爆了一声,一个声音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我先去会一位故友罢。”
*
东风解冻,散而为雨。
过了雨水便到二月里了,若在永固,这时节已是杨柳吐绿、草色青青,但这座黄河边的小城下过一场淅沥小雨后,风虽变了方向,但仍粗砺得像刀,没有半点温柔的意思。钟濯从乡中巡视回来,脸上被针尖扎过似的,搓一搓脸,一手的尘土。
进门手边便递过一杯茶来,钟濯接过来喝一口,而后笑叹道:“总算把姓刘的留下的窟窿堵上了。”
这说的是前一任知县给钟濯留的坑。去年他来赴任时清点县内各项事务,便发现几个粮仓中半数以麦糠充数,去年秋天收成尚可,钟濯便想了些法子,让县内的上等户多缴了些粮填了这个窟窿——春夏容易发生饥荒,再加上还有流民,这几个粮仓是顶要紧的,所以开春便去巡视一遍,确保无虞。
又问户房:“种粮发放如何了?”
这亦是开春后的一件要事。往年农户春播用的种粮多是前一年秋收后留起的种子,农户之间产量参差,良莠不齐,因此去年秋收之后,钟濯便命户房统算了各乡各镇的粮食产量,择其优者留种,今年开春后按土地人头发放。尤其是被安置在黄河南岸那一片泥滩上的流民,除了种粮之外,又由官府出资购入耕牛以供出借。
钟濯从前五指不沾阳春水,行事大开大合,现今当了一方父母官,方知百姓生活不易,万般皆要操心。
户房司吏回道:“河东镇和滑台镇都已发下,其余乡镇再有三日亦均可放完。”
钟濯点头道:“好。”又叮嘱春耕乃头等大事,务必办妥云云。
那司吏应下后,便见自家大人回身又寻向工房去,他瞅着那忙忙叨叨的身影,与一旁的吏员奇怪道:“咱们大人来县里一年,性情变了许多。如今是愈发巨细无遗、小心谨慎了。”
那吏员笑道:“前几日还见大人拿着本齐民要术,勾圈了十数个问题去问郑工房——老实说,这样的官老爷,我是从未见过。”
那司吏笑道:“老弟,现今这样的白马县,你又见过么?”
二人便相视一笑。
嵇朔站户房门外听见两个吏员的对话,眼光望着对面工房中的人影,却又暗自叹了口气——这两个吏员说得不假,今年开春后钟濯比平常更为忙碌谨慎了,生怕出了差错,但其中原因,却不像这两个吏员想得简单。
其中大半,是因为高永昌。或者说是那张军令状。
钟濯出来看到嵇朔,神色微微一变,道:“屋里说话罢。”
合上门后,钟濯问道:“高大人病好些了么?”
嵇朔苦笑道:“他这是心病。除非京中有所动作,否则这病恐怕好不了的。”
钟濯也苦笑:“哪有这样快的?”又道,“你可劝了?这事成功与否,与滑州其实并无多少关碍。”
嵇朔道:“能说的大人也早已说了。”
钟濯叹了口气:“高大人戎马半生,不该啊。”
嵇朔道:“也许正是戎马半生,才深惧军令之威。何况此际打的是文仗,与沙场杀敌是两回事。”
钟濯默然片刻,道:“……是我心急了。”
高永昌是七日前病的,这个驰骋疆场半辈子的武将,得了夜惊症。钟濯去探病,见其身形消瘦,吓了一跳——看着高永昌的样子,他突然感到那张沉重的军令状也落在了他身上,继而体会到,他的一切进言、一切决定,都是以这个人的性命为赌注发出的,都必须慎之又慎。
他同高永昌解释此项进言只是趁《财货新论》之势在皇帝心里放一把火,但这火能不能烧起来,至少要三个月后才可见分晓。且这新法成功了也是天下获益,滑州分一杯羹而已。劝高永昌别为了那张军令状太过忧心。
高永昌表示理解,然后破口大骂:“你当本官是为那军令状得的这鸟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