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澄水石
第234章澄水石
虽然皇帝的诏令在中书省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回,但宋谊的任命最终还是在元宵节后几日落定了。
韩岑闻讯到大理寺来问究竟,看过宋谊的任命后却皱起了眉:“京兆府?推官?”
宋谊见他神色,笑了一笑,便听韩岑继续狐疑道:“这是不升不降——平调啊?”
就宋谊这次立下的功劳而言,从大理寺调任京兆府,可算不上什么恩赏。
宋谊将任状收回来,面上未见什么波澜——这任命几经波折,如今什么结果他都不觉得惊讶了。
韩岑露出些许忧色:“云溥,京兆府这趟浑水,可比大理寺的浑多了……”
宋谊闻言心内苦笑——如今的京兆府衙门,恐怕是政事堂之外,天下最浑的一趟浑水了。而皇帝的本意,也许就是要将他丢到这趟浑水之中。
韩岑又道:“不知你是去哪一头?若是司讼狱,多少还有些相熟的班僚,若是税赋……陛下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
宋谊摇头打断:“韩兄多虑了。”
韩岑见他不慌不乱,定是已有打算,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云溥,我知你一贯虑事周详,可这个衙门里现今还是王大人主事,纵他再有雅量,市易务可是折在你手里……你进了这衙门,与羊入虎口何异?陛下此举究竟何意?”
宋谊叹息道:“承蒙韩兄高看,陛下日理万机,哪里顾得到此处?只是那一案过后,南衙裁撤了许多官员,恰好有此出缺罢了。”
“正要说呢!那么些要紧的位子出缺,如今补进去的还不知都是谁。朝中多少眼睛盯着这里,你这时进去,如何自处……”
宋谊道:“正因如此,便不会有人太过为难我。韩兄放心罢。”
韩岑又小声试探道:“云溥,我听说,从前拒诏不受的官员也是有的……”
宋谊失笑:“韩兄看这位陛下的脾气与仁宗仿佛么?”又展颜笑道,“韩兄不必为我忧心了。近来我这里忙于交接,琐事缠身,你自去了刑部后也难得空,难得今日凑巧,不如我做东,你我去州桥小酌几杯如何?”
韩岑自然应好。二人一道出大理寺,往州桥饮酒闲叙,按下不表。
对一些人来说,如今的京城是个风流繁华地,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称得上是水深火热了,比如即将入职京兆府的宋谊,也比如入夜方从东华门离开大内的户部尚书邓歆。
短短几日,邓尚书又瘦了。
此时已是戌正时分,瘦骨伶仃的一个人影,衣袍鼓风,被一盏风中飘摇的宫灯饮着,从洞开的东华门中转出来。出了门便加紧脚步,顶着寒风往不远处候着的马车走去,生怕被什么东西追上似的。
眼看尚书府的马车就在跟前了,眼前却忽然现出一双锦靴来,邓尚书心里暗叹一声糟,无奈地笼着手擡起头来,心中已在预备托辞,眼里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宋相公?”邓歆略带惊讶,躬身行礼。
宋谌还过礼,笑道:“邓大人这几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真叫人好等。”
邓歆苦笑道:“下官也是无奈之举。”
这几日户部院和他尚书府终日闭门谢客、非请不入,他自己也早出晚归有时甚至直接宿在大内,除了为着琢磨这票钱法以外,倒有一半是为了躲避在宫门口和尚书府门口堵他的同僚。
虽同样令人头疼,但这次票钱法的头疼法却同前次滑州新政时有所不同。前次政事堂诸公是各执己见,连意见都不能统一。这次新旧两党意见倒是出奇地统一了,但在由谁来主导此法推行的问题上,又是争得面红耳赤,皇帝也烦不过,干脆两手一甩,将此法各项条陈细节和官员名单全交给户部来拟。皇帝耳根子清净了,却苦了邓尚书。
更不要说高永昌这本折子好像一把鞭炮,噼里啪啦地炸了整个朝廷的窝,朝中百官闻得风声,或来探风声、或来荐亲信,迎来送往,他实在疲于应对,只好干干脆脆一刀切,一切闲杂人等都躲着走了。
故此才有“无奈之举”一说。
但眼前这个年轻的宰辅,在两党斗争中一贯像个局外人,为何此时会出现在这里?
“相公深夜在此等候,不知何事?”
宋谌道:“票钱新策,大人拟得如何了?”
这倒没什么好避讳的,邓歆叹了口气直言道:“十分棘手。民生之计,忌闭门造车、纸上谈兵,庆宁以来几项新法皆同此理。薛相公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新法失败事小,害及万民事大。下官身负此任,如履薄冰。”又道,“是故,下官正欲启奏陛下,先遣官员巡视南北民情,一则通晓铜钱票钱之利弊,二则概览海内钱庄银号之数,如此决策,最为周全。”
宋谌听得点头:“难为邓大人为天下之计殚精竭虑。”又扬起唇角来会心一笑,“不过邓大人这番考虑,倒是与我不谋而合了。我今夜前来,亦是为此。”
邓歆凝眉,不解。
宋谌让步相请,将邓歆引上了相府的马车。
邓歆在车中追问:“请相公明言。”
宋谌道:“我有一人,要与大人引荐。”
邓歆:“何人?”
宋谌见邓歆双目炯炯,神色有些紧绷起来,便笑道:“邓大人放心,此人在野不在朝,与两党皆无涉,适逢其会,恰好一见罢了。”
这倒很符合宋谌一贯的作风,邓歆心中稍安,道:“素闻宋相广交游,府上颇多能人异士,看来非虚。”
宋谌失笑:“现今外头又传我养能人异士了?”又道,“不过若说能人异士,他如今也算得上罢。”
“这位故人,邓大人见了必会谢我。”
这夜,邓歆从相府离开时已过子夜,走的时候脸上泛红、双目放光,兴奋之状溢于言表,竟有少年之态。
次日早朝,皇帝在邓歆呈上的奏折中看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秦溪南。
然后折子被皇帝丢下了台阶来,一同被丢下来的还有冷冰冰的一句:“朝中无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