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邓大人今天也在吃老高的苦
第230章邓大人今天也在吃老高的苦
当他的下属们在夕阳笼罩的宫道上为他哀叹不止时,户部尚书邓歆本人正半个屁股坐在政事堂的椅子上,耷着眼袖着手,陪在末座,听大韶最位高权重的几位宰执议论新币制一事。这事从开年议到如今,再是宏图大论,纸上谈兵这么久,也议不出新花样了。只是皇帝心中有主意,但政事堂一个正相三个副相,四个宰执竟议出了四个路子,谁也不肯相让。
自年前市易务一案后,力推此法的几位新党重臣势头被削,很是沉寂了一阵,只是皇帝心中取向太过分明,因此纵是市易法被废黜,薛严称病不朝,辞章递了三回,却还是被皇帝留了下来。年后那本搅动风浪的《新论》问世后,这两年看似中立的宋相又到薛府去拜访了两回,据传每每与薛严谈至深夜方才离开。再又皇帝探病,面子给足,在集英殿设了两回辩论,新旧两党舌战两日,薛严趁此机会,竟又寻回了意气。
其实邓歆陪着听了这么些时日,早听出皇帝心中已有决断,眼下要论的早已不是做不做,而是怎么做了。旧党畏首畏尾,虽借市易务一案重振声势,但其主张太过保守,年轻的皇帝锋芒毕露、要新要变,旧党之中实在没有可用之人。
邓歆这几日来不曾休息好,恰好赵岱过年时病了一场,也不曾大好,政事堂中火炉点得颇旺,邓歆坐在末座,正被烘得有些昏昏欲睡,不妨赵岱突然点了他的名:“邓卿。”
邓歆听到那道沙哑的嗓音,几乎条件反射般蹿起身来,朝堂上拱手:“陛下。”
皇帝身边的内侍捧着一本奏折走过来,邓歆听到皇帝在上头道:“滑州刚来的折子,你看看。”
邓歆在听到“滑州”二字的时候眼皮就抽搐了一下,暗自嘀咕:又是滑州?
几乎同时,政事堂中也响起一道惊讶的声音:“又是滑州?”
邓歆接过奏本,擡眼四望,一时还疑心自己说出声儿来了。
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坐在宋谌下首的薛严。对面的鲍修文听了,闭着眼满意地捋了捋胡须,笑道:“州官上奏,不过应有之理。薛相公何必如此惊讶?”
滑州新政施行半年,初见成效,鲍修文想来很是欣慰。
薛严被他一怼,心知理屈,也不愿当着皇帝的面再翻旧账,起身拜道:“今日诸公在此辩《新论》得失,陛下此刻提出这道折子来,想来定有用意。不知滑州所奏何事?”
赵岱在上首掩着嘴咳嗽一声,低声道:“邓卿,你以为高永昌所提之事如何?”
一时政事堂中或冷或热的十几道视线便都落到他身上来了。
邓歆捧着奏折,心里打起鼓来,哎,实在是这半年来滑州递入京的折子鲜有小事,且多半是来搓磨他们户部。也难怪邓歆犯嘀咕,年前假票案结后,抄没的赃款在他手里还没揣热乎,那高永昌就递折子诉苦,足足打去二十万两银的秋风,这才是十几天前的事,怎么这没多久,又有折子上来了?
邓歆暗叹一声,翻开奏本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高永昌这道折子倒没再卖苦叫惨了,一共不过五折,很快便看完了。看完之后,邓歆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擡起眼,对上皇帝幽深莫测的视线,看了一眼,复又垂下头去。
赵岱支着下巴,半合着眼,随意地问道:“如何?”
邓歆伏首,将奏本呈上去,一面说道:“微臣以为,高知州奏本中所提官督民办的广通票钱之策,较《新论》中所提的新币制,似乎更为可行。”
堂下诸人都皱起眉来,不明其意地看着他。
邓歆只好继续解释道:“陛下,诸公。高知州在这奏本中总结了滑州通票钱半年来的得失利弊。滑州通票钱以来,不论是百姓生活还是商贾贸易都大为便利,州内商旅往来、十分繁荣,虽如此,民间发行的票钱,其信用度终究有限,譬如此次票钱案,若无官府从中周转调配,势必会害得州内百姓生计无着、家破人亡。因此此策若要扬长避短,须得借助朝廷督管之力。”
方荟闻言,沉吟着点头道:“此言颇为中肯。不知高知州所谓‘官督民办’具体是个什么办法?”
邓歆道:“回参政,高知州所奏主要是三条:其一,朝廷回收钱庄的经营准许权,譬如盐、酒买卖,民间开办钱庄也须得到朝廷准许和管控;其二,联合钱庄制度,此计控制钱庄开办的准入标准,非十万石户不能入,并要求钱庄联合经营,所发票钱样式统一,在任一钱庄之中均可兑取;其三,联合钱庄须向朝廷缴纳信用税费,官府监督钱庄运营,同时也为钱庄提供信用保障,使百姓商贩无后顾之忧。通过如此三条计策,既可使朝廷严格把控民间钱庄的运营,又可增加票钱的信用度,为其流通更添便利,于当下来看,确实是良策。”[1]
邓歆不急不缓地说完,政事堂一屋子的人都陷入了沉默和思索之中。在邓歆看来,此时此刻的沉默意味是相当复杂的。就像他刚看完这道折子时,心情也十分复杂。
高永昌其人,邓歆是亲眼见过,这道折子中的洞察与远见,实在不像出自一个武人之手。难道真如传言一般,不论是去年的滑州新政,还是此刻这一道票钱三策,都是出自去年去滑州赴任的那个年轻进士么?
邓歆立在堂下,想起去年的进士去各地赴任后搅出的风云,心中有些感叹,这于家国动乱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辈不容小觑,天下英才辈出,他们这些老骨头恐怕快到让贤的时候了。
邓歆感慨了一时,发现堂中还无人说话,便擡头看了看。皇帝在御案前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臣属,而下头几个参政的表情也的确是十分精彩。方荟一向以不变应万变,此刻老神在在,想必已想好了一套顺应圣心的和稀泥说辞。宋谌坐在上首,似在思考此策有无纰漏,但看其神态含着微微笑意,应当是支持无疑的了。
剩下的两个人,就很一言难尽了。
邓歆觉出滑州此举利用朝局的高明之处来。
年后《财货新论》一书出来后,新旧两党立刻便成了立场分明的两派,新党认为新论可行,只待商榷如何施行,旧党却认为是天方夜谭。但此刻高永昌上的这道折子,其意图分明与那书中所论系出一脉,而所谓“官督民办”,大而观之,其实是通往新币制路上循序渐进的一小步罢了。因此滑州此举无疑与旧党的想法相悖,再加滑州又曾与新党有过龃龉,这般说来,滑州这道折子按说会落个两边不靠的尴尬境地。
但妙也就妙在这两边不靠了。
因旧党曾为滑州背书,新党又刚刚受挫不久,这道折中处之的“票钱三策”竟很可能是庆宁以来第一次得到朝中众臣一致支持的新政。
赵岱见众人并不表态,似在意料之中,道:“邓卿所言,朕亦以为然。然兹事体大,其中尚有许多细节须待商榷,这折子朕会发回尚书省,待众卿议出是非一二后,再行讨论。”又对邓歆道,“邓卿,此事便交由户部来主持。”
邓歆自然应下。
此章揭过后,众人又各怀心思地议了几件政事,忽有内侍来报:“周太尉求见。”
皇帝点了点头便将内侍挥退,而后又议了半个时辰,方才遣退众臣。邓歆退出去时,见外间天色阴寒,周简为表诚心也不曾去暖阁里等,就裹了件单薄的披风,等在殿外的寒风里。
哎,邓歆叹了口气,周简受其子牵连,革去枢密院之职,如今身上只落得一个太尉虚衔。当年的虎将也鬓发染霜了,为了牢狱中的儿子孤零零地站在阶下,看来甚至有些可怜。
邓歆正自感慨,忽听一旁有人唤:“邓大人。”
回首一看是宋谌,邓歆忙躬身拱手。
宋谌手拢在袖子里,一面同他一道往外去,一面神色轻松地说道:“高知州今日之筹谋,当真是识别三日,刮目相看。”说着又往阶下看了一眼,感叹着笑道,“同是武将出身,一个在朝,一个在外,如今际遇竟如此不同。”
邓歆看了身边的国相一眼,觉得宋谌此刻的笑多少有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思,再想起他与他那个侄儿如何里应外合操纵群臣,不免胆寒——年纪轻轻便身居如此高位,智谋与胆识一样都少不了,这年轻当然不可能像他看起来那般天朗气清。
邓歆不议人是非,只笑了笑。
邓歆跟着宋谌走下台阶时,周简冷厉的视线刀一路紧随,直将他盯得周身发冷,可他边上那位被眼刀盯成个箭靶的却视若无睹,只笑吟吟地同他扯闲篇。
一个内侍碎步跑下台阶来请周简进去,回身却又唤住了宋谌:“宋相公,陛下请您留步。”
宋谌回身,怔了怔,眼看那边周简也走过来,目光正好与他在半空对上。宋谌蹙了蹙眉,露出些许头疼的神色——虽然他与周简早有旧怨,但自市易务案后,这笔冤家债才算摆到明面上来。
今日周简独立寒风,明摆着是替周延庆求情来的,皇帝此刻留住他,不知又打的什么算盘?
一旁邓歆见状,赶紧同宋谌拜别,溜之大吉。
宋谌便与周简一前一后,随着内侍往回走,走到一半时,宋谌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宋相公,穷寇莫追。”
声音不大,沙哑低沉,被风一吹还有点散了,但宋谌听得真切,不是乞求,是威胁。
一时停下脚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