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两小无猜时
第213章两小无猜时
冬日天短，不过酉时，天色已然昏黑。
相府后院香堂里，三支黄檀香凑到烛芯上点了火，宋谌从管家十五叔手里接过香来。他面前的香案上供着三排灵位，最下首的三个，分别是他的大哥宋栾、二哥宋邈、二嫂姚书意。
十五叔看了眼天色，外间天色幽黑，院墙上闪烁着一两颗孤星，小公子还未回来。
供奉牌位的香堂里烛影憧憧，除了随侍两旁的下人，堂中孤零零地只站着宋谌。
说出去是一朝宰执，光鲜热闹，到了夜里人潮散尽，作陪的却只有一盏孤灯、几缕孤魂。平日府中人来人往的不觉得，到了这时候，对着几个冷冰冰的牌位，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才觉出冷清来。
宋谌看着眼前几个牌位，也是一年中少有的几个日子，心里略感凄凉。清源宋氏历来人丁单薄，到了他这辈，好不容易开枝散叶了一回，一场家国动荡，最后竟又只落得他一个。若说宋氏福薄，却每一代子孙都名声显达，若说福厚，又怎会冷清至此？
宋谌供上几支香后，洒过一线酒，也不忍多呆，便反身退了出去，留下人在里头明彤彤地烧纸钱。
宋谌走出几步，却又在回廊里站住，负手立在廊下。临近年关，庭中只见枯枝败叶、斑驳雪色，偶有下人提着一盏灯笼从萧疏的林木间穿过，灯笼光也凄惶煌的。
十五叔静静候在他身边，良久听他问：“云溥还没回来？”
十五叔道：“嗯。公子说今天迟些回，一早起来先来上过香了。”
就听宋谌喉咙里哼了一声，负气似的：“我倒要问问卞则秋，天都黑了，大理寺还办什么案呢？一个推官，日理万机比我还忙。”
十五叔抿唇笑笑，没说话。
宋谌想起前两日那年轻人问话问到他跟前来，一口一个“相公”，一口一个“下官”，叫得是楚河汉街、泾渭分明，他又禁不住叹道：“转眼他也来了一年，我竟未与他好好叙过话。年幼时兄嫂远行，云溥与我本是最亲的。临安一别后转眼六年，到底生疏了。”
十五叔宽解道：“相公政务繁忙，也情有可原。”
许是日子特殊，宋谌这些时日也常常想起往事来。想起年幼时的小宋谊，不由得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小时候当真是惹人疼。那时他头一回离开兄嫂，大嫂把他接到房里带着，原还担心，谁知他竟一次哭闹也不曾，说知道爹娘是救人去了……只是后来又问我，要是自己病了，爹娘会不会来救他……哎，二哥这辈子救人无数，算来唯独亏欠他。”
“公子自小就要比别的孩子沉静一些，想得也多。当年那江湖道士批命，二夫人虽一把火烧了，闲言碎语想必小公子也听了不少……二老爷和二夫人，大约也是想替公子积些福德。”十五叔叹了口气，又转而道，“不过我听成伯说，公子在二夫人娘家的时候，被那边一个孩子闹得狠了，倒逼出过许多小孩子脾气。”
宋谌笑道：“稀奇，这孩子还有过小孩子脾气呢？”
“我也是听成伯说的。”十五叔想起来也津津乐道，“那时小公子去永固避暑，那头有个孩子天天翻墙爬树到他院里，小公子虽被他烦得厉害，却还帮着遮掩。因是知根知底的孩子，月婶虽撞到过几回，瞧着有趣，便也没戳破。有一回，小公子练字的时候被那孩子闹翻了砚台，墨汁洒了一案子。小公子生了气，把人赶走不说，还叫人把狗洞堵了，墙边的树杈也锯了。那以后虽见不着那孩子再来，公子窗下却时常有些零碎玩意，一时是野花野草，一时是孔雀毛雉鸡毛，一时又是明珠玉璧之类，小公子看见的时候每每绷着一张脸，转头却又将那些东西都好好地收起来了。”
宋谌怔了怔，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好似瞧见过。原来他那个宝贝盒子里是这些玩意儿？”
“是。公子还收着呢。”十五叔想起这些往事，颇觉有趣，继续道，“后来有个晚上，那孩子翻进院来，却没带什么东西，趴在窗下偷看了一阵，竟就睡着了。月婶看见便去敲了小公子房门，说公子您窗下又有件东西。小公子开门见了，脸一下子就红了，说：我不认识，是谁的东西。月婶笑说公子不要，咱便丢了。小公子立马就改了口，一本正经说：外间露重，明日再丢。”
宋谌哈哈笑道：“月婶这也惯着。”
十五叔道：“她一贯是最疼小公子的。而且她说，小公子那时活生生的神气，从未见过，实在是舍不得。”
一段年少往事倒真开解了宋谌，他笑了一回，叹了一回——谁又不曾有过年少时候呢，他也有过啊。宋谌提步往外走，道：“备车吧。我要去将军府。”
十五叔提醒道：“老爷您忘了，李将军已去凤翔了。”
宋谌步子一顿，霎时又惆怅起来——他那些年少时的朋友已折去两个，如今李格一走，当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十五叔又道：“不过，卞大人今日刚来递了帖，请您得空过府一叙。”
宋谌很吃惊：“谁？卞则秋？那个奉还了本相拜帖的卞则秋么？”
十五叔笑道：“是。”
宋谌很不可思议，笑道：“这，卞大人难得给面子，得走一趟。”
另一头，大理寺少卿卞则秋府上。
书房穿出年轻人惊愕的声音：“你说什么？帖子送到哪里了？”
下人战战兢兢道：“宋、宋相公府上。”
年轻人声音擡高了三度：“我不是让你送的兰台宋少清宋大人么？”
下人畏畏缩缩道：“您是这么吩咐的，可大人的帖子，写的就是宋相公，小的以为您一时口误，就、就……难道您、您写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