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两宋相争
第208章两宋相争
进了腊月后,县中又下了一场雪,钟濯趁大雪下来之前又往流民营巡视一回。前次对县内商铺富户的减税贴补颇见成效,这一回去看时,流民营内老弱妇孺已无多,剩下的多是参与县内修河工事的青壮丁。这些男丁分有田地,虽在流民营中暂时落脚,亦趁空闲去田地邻近处各自营建了,待春来开闸通渠,便可在县中耕种生息。
钟濯骑着大青驴沿着河堤看了一圈,心中颇感欣慰。
大约因从前在家中时,一入腊月隔两日便是一个节,诸事稍歇,年味渐浓,因此一到这时候,人也跟着松快下来。
这一日下了大雪,县学送来一张请帖,说是有个岁末诗会,请知县大人赏脸。请帖颇为可爱,背面还画了只雪中啄谷的芦花鸡,三两笔画出个鸡冠与鸡尾,令人见之心喜。
真是诸事顺遂啊。
钟濯低头摸了摸那枚护身符,云溥为他求的,果真灵验。
钟濯站在廊下看了一时雪,正欲回去,却见前边嵇朔和户房司吏陈廉匆匆过来。
到了跟前,钟濯看他二人神色,心中已咯噔一下,问:“何事?”
三人回到值房中,陈廉将手里账本摊开,忧心忡忡道:“大人,这些时日来兑银钱的较之前多了许多,若一直如此,恐怕库银不够周转,要早做打算。”
钟濯凝起眉,一看账簿,也略感吃惊:“近七日,竟多了四成?”
嵇朔补充道:“但往来县中的商人,数量却未见明显增多。”
钟濯听出他的意思,道:“介闻怀疑这票钱有蹊跷?”又问陈廉,“去钱庄兑过了么?“
陈廉道:“卑职方才与嵇公子一道复验过,库中所收票钱纸张、图纹、夹层、印章都没有问题。钱庄原是半月一兑,上午嵇公子已遣人持着票钱去了韦城,还不知结果。”
钟濯沉吟道:“临近年底,也许是某个大客商,核过票钱来源么?”
陈廉摇头道:“清点过,库中的票钱来源纷杂,最主要的来源仍是那几个四川的商人,没有新的客商。”
钟濯心里沉了一沉,吩咐道:“陈书吏,你亲自去隔壁县问一问,看看是否同样情形。再增派一个衙役,去韦城各大钱庄,问他们近期有无增发票钱。”
陈廉心知这不是小事,应了一声“是”,便即刻下去安排。
陈廉走后,剩他们两人沉着脸两两相对。
嵇朔道:“大人,还有一事。”
钟濯从账簿上擡起头来,嵇朔继续道:“虽说临近年底,各种事物涨价乃属寻常,但今年较之往年,物价却翻了近一倍。各乡各镇,因粮油米价格高涨,买卖双方因此发生争执的,已不下十起。”
钟濯怔了怔,忽然背上一寒,心中有个极为不详的预感。
“介闻,这两件事,原是同一件事。”
*
“叔父明知票钱造假作坊一事,却不曾着人清查?”
寂寂深夜,白衣巷中。
相府后院书房中传出年轻人的声音,一句着意克制的质问。
“为何?”年轻人又问。
宋谌在书桌后面擡起眼来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下巴,觉得有趣。这侄儿的性情他清楚,一贯是拿外人当外人,拿家人当半个外人的,宋家的茵封他不要,入仕后在朝中也没有依靠他,自己找卞则秋自荐,又自己舍命去查案。说到底,是个孤寡的性子。
时常让他想起二嫂从前一把火烧掉的道士批命。
今日却主动问起了一桩案子。
宋谌笑道:“你消息倒很灵通,京兆府衙门里也有你的朋友?”
宋谊道:“半月之前,侄儿便听府中采买说京中米面价格上浮,昨日再问,米面价格上浮近两成。近两年粮食丰产,仓廪富足,最近几月亦无各地亦无饥馑灾荒,为何物价突涨?”
宋谌凝眉望着他,没说话。
宋谊继续道:“侄儿今日去京兆衙门办差,相熟的法曹说近来刑、户两个衙门头疼一桩案子,请大理寺办案时顺道留意。”宋谊说道,“近来京中几大钱庄屡屡收到假票钱,私印技艺几可以假乱真,若非经验老道的验票师傅,极难辨出真伪。想来京中物价上涨,金银铜钱贬值,便是与此有关。但府衙明察暗访,却不知这些伪币究竟从何所出。”
“于是你便来问我。”宋谌笑道,“你怎知我知道,又怎知我不曾着人调查?”
“两月之前,大理寺发现薛群与周延庆密谋伪造票钱以扰乱滑州新政,因大理寺不便处置,卞大人当时便已秉明相公,请相公斟酌处理。相公机心巧谋、雷霆手段,若当真清查,或与新党敲打警告,伪币之事,不至于此。”宋谊说到此处皱了皱眉——京中已然如此,滑州又当如何。
宋谊道:“下官不明白,本可防范未然,为何放任至今?”
“防范未然?”宋谌摇头道,“我看却未必。虽然滑州广开商路,与各钱庄通用票钱。但京中因各大钱庄齐备,许多商家店铺为方便买卖,也接收多种票钱。你怎知今日伪币之事一定便是周延庆做的?且票钱作伪不同于金银铜钱,乃是一本万利,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即便没有周延庆,怎知就没有王延庆张延庆?”
宋谊闻言,禁不住上前一步,几乎不敢置信:“相公的意思,因此事难以防范、禁之难绝,便故意放任自流,观其应对么?”
他措辞僭越,宋谌不觉蹙了蹙眉。
宋谊又道:“退一步讲,即便相公所言有理,然滑州新政试行不过半年,诸事未通,诸法未立,如何能受此恶意摧残?”
“这便是冲动的代价。”宋谌声色不觉也冷了,“云溥,你以为朝政是什么?朝廷之政,用之于民,波及甚广。故而试行之前必要经无数推演讨论,政事堂诸公夙兴夜寐、反复争执,便是要防范一切不测于未然。此番波折,滑州亦不能免。”
宋谌道:“滑州若受得起,便是此政可行,若受不起,也只当是试金石罢了。”
试金石……?
宋谊看着对面好整以暇坐着的人,脑中似有根弦“铮”地一声响,突然回过神了。眼前的青年神态蔼然,与他说话循循善诱,的确是他的叔父不假,但他同时也是一朝宰执。
宰执二字,上对君王,下对万民,故而需要有敏锐、冷静、长远而残酷的目光。
这个大韶的国相此刻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
宋谌道:“云溥,滑州新政究竟是否可行,钟家二郎究竟是否可用。你就不想看看么?”
宋谊怔了一怔,沉默一时,终于垂下眼去道:“侄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