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佳期勿忘
第193章佳期勿忘
钟濯是半夜被渴醒的,起来披了外套到堂中摸着水喝,又被冰凉的茶水冻得浑身一个激灵,昏昏沉沉的睡意全给哆嗦醒了。拜嵇赖子那杯酒所赐,他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的。
披着外衣到门口,隔着花棱格子往外一看,雪已停了,院中雪白寂静,来往脚印皆已被雪覆盖,看不出端倪。
钟濯靠在门口,一时想道:京中也下了这般大雪么?岁寒时节,亦有陪他一起饮酒么?他来京一年,与宋谊相识亦有一年了,那一次次的相会,隔了一阵再想,又觉得如梦似幻不甚真实了。
好在还有两日便是冬至。
钟濯返身到书房,借着月色自案头翻出那封信件来,到窗下启封展开,上头是字如其人的端秀字迹。信不长,他的云溥为人克制,便是私人信件措辞亦极为节制,一封信,一半是转述朝中旧党对滑州新政的支持,一半是要他谨防新党从中作梗,单独写给他的,只有末尾简短的一句:“阿琅,佳期勿忘。”
好像絮絮一番长谈后,轻声地提醒他一句。
他也在盼着。
月色幽微,钟濯望着那几个字,心弦又似被他指尖轻拨,跳了一跳。
分明冬夜寒冷,分明酒意已经消散,钟濯看着、想着,浑身却微微发起热来,鼠蹊处似又被人扯住一根筋,连着腿也发起软来。
仿佛雪夜来人,有人贴着他耳朵低语。
“阿琅。”
“佳期勿忘。”
钟濯又打了个细颤,下腹彻底烧起来了。
真是要命。
分明云溥落笔极尽克制,他却在这克制里头品出许多与他一样的期盼与真挚。正是宋谊身上这不轻易示人的真挚,隔着迢迢山水,仅用几个字,便轻易烧着了他。
钟濯暗骂,却又不知骂谁,只好骂自己这混账身体,相思病比他犯得还厉害,连两日都挨不过去。一面骂,一面又舍不得放弃这虚幻的温存,攥着信纸,就近在书桌边坐下,仰身靠在椅背上,想着宋谊衣衫不整的模样,将手往下抚去……
第二日钟濯便病了。
他自然心知肚明是为何,但旁人问起,只心虚地推说是醉酒夜归吹风受寒所致。
心中却默默将自己吃的这苦归到那个远在天边的状元郎头上,心想最好这病好得慢些,留个把柄给他,好将这委屈诉到正主跟前去,那才不算白吃这苦头。
一上午头昏脑胀,升堂断了几桩家长里短的案子,堂上姑媳先是吵作一团,待钟濯判完好言一劝,又哭作一团,钟濯听着头更痛了。饭后稍歇了一时,起来后灌了几杯酽茶,系上斗篷骑上青驴往河东镇去——这一阵北来的流民都被安置在河东镇修河工地旁,日前大雪降下,今日开仓施粥,不知情况如何。
今日天晴雪化,出了县城,野外寒风呼呼地吹,比前几日更冷。
但再冷亦冷不过他行至流民营时,见黄河堤坝之下,背阴处新冒出来的十几个小土堆的心情。钟濯将驴勒停了,皑皑白雪中十几个黄褐色的土堆,土色颇新,上无白雪覆盖,十分刺眼。
钟濯浑身发冷,问:“那是什么?”
“大人,那是……”
衙役见状想拦,钟濯已驱着驴绕上前去了。
寒风呼啸,坟堆潦草,前面插着的木牌亦很潦草。那一块块木牌上的墨色却很新,笔锋粗豪,隐有悲愤。
钟濯正看着,远处有一衣衫褴褛的老妪挟着一块小木牌行过来,到了近处,将木牌立到一土包跟前,掩袖哭了一时,又默默往回走。
钟濯下驴追上去:“大娘留步。”
那老妪被他唤住,茫茫然回过头,见他斗篷下的官服,才回过神来,一时跪下泣道:“大人……”
“如何竟死了这么多人?”钟濯问道。
老妪抹着眼泪:“全是这两日,有冻死的,也有饿死的。”
钟濯问:“怎会如此?役钱不曾发放么?”
老妪道:“服劳役的壮丁才有役钱……我们老妇带着孩子哪有什么役钱……”
钟濯道:“流民妇孺老幼亦有贴补,你们不曾收到?”
老妪茫然擡头:“……贴补?老妇不知……”
钟濯见她懵懂,想到必是有人从中贪昧一时气得两眼一黑,忍不住喝骂一声:“混账!”
那老妪被他一吓,浑身发抖地伏跪于地,不住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钟濯忙将她扶起来,命衙役将她好生送回,自己返身上了驴,直往流民营奔去。
这白马县,当真烂透根了——六月里那样一桩贪污大案还不够杀鸡儆猴!此刻竟还敢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贪墨钱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