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可怜天下有情人
第191章可怜天下有情人
卞则秋掀帘而入时,火盆中正蹿上一道明火,陆澹立在一旁,正用铁钳将一片烧了半角的纸捣入火中,他望着炭火眼眉低垂,火光在眼里映出一片猩红。
听见动静,陆澹擡起眼来,见到卞则秋这个陌生来客,却好似一点也不惊讶,只将目光往帘外略一扫,见那内侍已被支开,面上便露出果不其然的微笑来。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他轻捣木炭,待那纸片燃尽了,方开口问:“足下又是何来意?”
卞则秋看着眼前这个文弱书生,听他开门见山的一问,心内已有感叹——耳闻不如目见,怪不得。
卞则秋目光在他脚边的炭盆上停留了一会儿,也开门见山问道:“陆先生要襄助安王么?”
陆澹微一怔,眼睫闪了一下,看向他,很快反应过来:“哦,原来他是赵峻的人。”
“此人名叫方庚,在安王身侧谋事。怎么这样巧,先生难得出宫,便与他在此处相会?”卞则秋盯着他。
陆澹听他质问,并不急于辩解,笑问道:“看来他是赵峻的人,你是皇帝的人了。你呢?怎么又这样巧,与我在此处相会?”
卞则秋被他问得一愣。这位陆先生四两拨千斤,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说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管是哪一边的人,他难得出宫却还能找过来的,便都是有心之人,方庚是为了赵峻,他尾随至此,更支开眼线,为的又是什么?
卞则秋有种莫名的感觉,陆澹知道他的来意是什么——尽管困囿于深宫三年之久,这人却仍然能洞察时局、洞察人心。
卞则秋犹豫了一时,不再拐弯抹角,道:“在下大理寺少卿卞则秋,日前检查了御膳房所供饮食,知道先生正在等待时机。”卞则秋拱手俯身,“在下愿成为先生的时机。”
陆澹站在书桌旁边,静静看着他,果然并不惊讶。他是复国的功臣,三年前皇帝疯了似的要将他圈禁起来的时候,上言进谏的人就不计其数,皇帝充耳不闻,一沓沓奏疏全部留中不发。后来一封据传是陆澹手书的信自宫中流出,其中详陈利弊,自言天下初定,若使君臣离心,凤鸣万死难辞其咎,而后反对的声音才渐渐沉寂。
但惊才绝艳的贤臣成了籍籍无名的“贤妃”,能不让人叫人扼腕?
故而卞则秋知道,三年来像这样愿助他出逃的人,绝不只他一个。
“大理寺。难怪……”陆澹叹了口气,又笑着调侃道,“大人方才还疑心我与赵峻合谋,怎么现下又愿意助我出逃,莫非卞大人监守自盗,也别有所图?”
卞则秋道:“若我果真怀疑先生,不会开门见山点破方庚的身份,亦不会将先生服药之事隐而不报。人无完人,当今圣上虽为英主,但在先生之事上,寒了天下士子之心,究竟欠妥。”
陆澹又反问他:“我今日在此会见方庚,你又如何断定我与安王没有合谋?”
“因为先生……”卞则秋顿了顿,擡起眼直视着陆澹,“因为先生对陛下有情。”
这直冲冲的一句,倒是将陆澹给说愣了。
陆澹一时有些发笑,又有些苦涩。静了良久,极轻的叹了一句:“连你都知道……”
卞则秋听不清,探寻相看,陆澹已收了声,看着他反笑起来:“有情……大理寺少卿竟以情断案。”
卞则秋并不辩白,只又说道:“此事我已报于宋相公,相公亦与先生同心。若有可用之处,愿全力相助。”
陆澹闻言一怔:“远思也被牵连进来了?”
卞则秋听到“牵连”二字已觉不对,跟着便听对面道:“若如此,大人好意,恕凤鸣更不能受。”
卞则秋追问道:“先生既然已有决定,这又为何?”
陆澹道:“宋谌是社稷之臣,谋的是千秋功业,不能为此所累。”
“先生——”
“卞大人。”陆澹断然打断他,目中隐约似有悲色,“我已不能了。”
卞则秋闻此言,一时间似被雷击中,脑中一片空白,唯有陆澹悲哀的神色在他眼前。陆澹不曾明说他“不能”什么,但言而未尽处的意思卞则秋已全然领会。
他已不能建功立业。
故而宋远思谋的千秋功业,是赵氏宗族的,是大韶的,亦是他陆凤鸣的。
那是他的另外半条命。
陆澹见他久久不能语,叹了口气,又笑道:“大人且宽心。我虽不欲拖累你们,却可以拖累拖累旁人。”
卞则秋:“先生是指,安王?”
陆澹避而不答,道:“在下若成功脱逃,届时会再送皇帝一份大礼。”
*
滑州也下了大雪,修河工事暂时停了,倒是白马县横竖两街上新开的酒楼商铺在风雪中还热热闹闹的。
在白马县监工的工部侍郎温煦这些日子一得空就钻到沈氏工坊里捣鼓那辆双轨小车,无需多加照应,钟濯少了一件应对的差事,乐得轻松。
户房的免役钱也按照嵇朔新统计的户数收缴上来了,虽与预期相比少了一截,但好在白马县中尚有许多无人认领的荒地,且又有流民北来,钟濯以土地充做役钱,虽是捉襟见肘,好歹补上了这个窟窿。这其中自然又少不了嵇朔奔走筹谋。
这日大雪,县中无事,钟濯总算将拖欠了嵇朔半年的这顿宴席给补上了。
嵇朔收拾齐整,顶着风雪来赴宴,推开门来,却见门内除了那年轻县官还有两个人,一时怔了怔。
那三人见他来纷纷起身笑迎:“介闻来了。”
“介闻兄迟到了,须得自罚三杯。”主位上的年轻人笑吟吟说道。
嵇朔看他一眼,低头掸去身上雪片,一言不发上前,拿起酒壶,连饮三杯,将杯子搁下时,桌上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县尉洪骥问:“嵇兄怎么了?”
嵇朔终于一笑,看着钟濯说道:“咱们钟大人算盘好精明,半年一顿宴,一请请三个,我们今日可得痛饮一番,才不致辜负钟大人一番美意。”说着呼来小厮,“上你们楼里最好最烈的酒来。”
嵇朔举止异常,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了一回。
钟濯被嵇朔那眼神看得如芒在背,他的确是没跟他说还有沈驯和洪骥同来,但嵇赖子一贯不是这样计较的人,今日是怎么了。
钟濯一面连呼小厮取酒来,一面解嘲道:“今年县中大兴土木,本官囊中羞涩,还请诸位多多体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