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心火未灭
第189章心火未灭
那时宋谊跟着姚书意到临安受封赏,母子俩就落脚在宋谌府中。那时日宋谊大病一场刚好,整个人瘦得脱了相。宋谌见他这侄子虽沉稳懂事,但成日闷声不响,心思很重,怕他旧病还没好郁郁成了疾,恰好逢上万松书院对外讲学的日子,便带着他坐了半日马车到了凤凰山下。
宋谊下了马车,见到山下停着鳞次栉比的车架,一时有些惊讶。清源和永固的书院他也都去过,中原的书院多远避尘嚣、隐于山中,门庭亦相当寥落,难得见到这种阵仗。
宋谊问道:“叔父,这讲学每一回都这么多人么?”
宋谌笑答道:“凤山讲学是淮王殿下与几位大儒合办,取的是‘经世致用’的意旨。讲者除了儒学大家以外,亦有朝中高官或于实务心得的地方官员,清谈亦有、实务亦有,兼容并蓄、海纳百川。除了临安学子以外,亦有各地慕名而来的书生学子,是故每一回人都不少。”
“你小子赶上了。”宋谌带着宋谊走入林中,沿着山中小道往山上走去,又笑道,“其实平日也并没有那么多人,但今日的讲者十分难得。”
宋谊跟在宋谌后头,夏天耀眼的阳光穿过头顶密布的林荫,他隔着层层浓绿遥遥望见高处矗立着的书院山门。
万松书院。
那一日的主讲人便是陆澹。
“当年在临安多蒙先生教诲,称您一声师父也不为过。”宋谊微笑道。
陆澹微笑着摆了摆手,随后又畏寒似的缩回去,在料峭晨风中拢了拢衣袍。宋谊不免回想起当年在明道堂前穿过静穆无言的人群见到的年轻先生,六年未见,眼前的青年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你们在殿试上做的文章我都看了。"陆澹点了几个名字,"你、桓仁、钟濯、谢郦……噢,还有个虎头虎脑的左兴思。"他笑了一下,神情愈见松快,"左家公子的文章做得刀光剑影的,倒跟他父亲的弹章很一脉相承。"
陆澹这边神情轻松,宋谊心中却极为罕见地生出一点忐忑来。陆澹点名的几个进士,除了宋谊以外,皆不以文辞见长。仿佛被先生考教功课似的,宋谊问道:"先生看了,不知可有指教?"
"嗯……"陆澹沉吟片刻,随后摇头道,"没有。"
本以为不论有与没有,陆澹总归会评点几句,谁知他竟答得如此干脆。宋谊怔了怔。
"花团锦簇,青出于蓝。"陆澹垂眸,呼出一团白气来,笑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看了你们的文章,在下觉得很安心……这兴国伟业,便看你们了。"
二人在一边看了片刻后,陆澹负着手往望台另一边踱去,将宋谊也唤过去,边自嘲道:"云溥,我如今真是到乡翻似烂柯人,见笑了。"
这话听来酸楚,圆融如宋谊竟也不知从何处劝慰起。
高台之上,朝向御街和相国寺的一边挤满了人,人们赞叹着帝王仪仗、感叹着大相国寺的庄严,经受过战乱流离,簇拥在帝王身边的这些庄严豪奢的仪仗给了他们极大的安全感。
陆澹听着这些百姓的感叹,忽然对宋谊笑道:"鲍相公曾上书建议减免此次典礼的开支,以为此际国用不足,钱应当用在刀刃上,他的提议在朝中亦有许多支持者。结果陛下却连讨论的机会都没有给,直接否决了。"
陆澹说起朝中不为人知的大事,语气却像在说什么家长里短——在这一点上,陆凤鸣与宋远思这对至交当真是十分相似。宋谊听宋谌说起宫中要闻,也时常要听得哭笑不得。
宋谊道:"庆宁元年以来,三年间除了复国大典,京中几乎从未举办过此等规格的典礼。百姓惶惶不定,正是需要一场庆典来安定人心。然太后早已甍逝,宫中没有皇嗣出生,亦无公主出嫁,算来能操办的只有陛下的生辰,但国内百废待兴,若借庆生之名扬皇室之威,恐怕要给陛下惹上昏聩的骂名了。但禅法寺修缮完成,帝王出宫为民祈福,却是名正言顺。"
"是啊。这典礼本不是为那三十八座禅法寺办的,而是给大韶子民办的。"陆澹叹道。
宋谊和陆澹正这么叙着闲话,对面人堆里忽然钻出一个干瘦的老头儿。老头儿穿一身灰黑色的冬衣,扶着帽子钻出来后,又回身从人群缝隙里拔出来一根竹竿子,顶上的布幡抖落下来,白底黑字,写的是"算命测字",他头顶的帽子扶正以后看着像是一顶道帽,原来是个老道士。
那老道士扶着帽子,不经意同对面的两个人对上视线,下一刻嘴巴一咧,殷勤地笑起来,便朝他们走了过去,走到近前,陆澹的仆从上前一步想拦下他,却被陆澹低声制止了。那老道士便一直来到了他们跟前,笑呵呵问道:"两位公子,算命测字么?"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宋谊微微摇头表示并无兴趣,陆澹却笑着往袖中摸了摸,摊出手来手心里只得六枚铜钱,问道:"道长,这些钱,够算一回么?"
老头儿黑乎乎的一只脏手伸过去,一把从陆澹手里摸过钱去,笑道:“两位公子是有缘人,钱多钱少不重要——公子是看相还是测字?”
陆澹将手又拢回袖中,脊背离开栏杆微微前倾过去,似起了兴味,道:“那就烦请道长帮我看个相罢。”
老道士将钱揣到怀里:“公子想问什么?”
陆澹道:“前程。”
宋谊闻言看了陆澹一眼。
陆凤鸣面上仍旧是那种闲散的笑,然而望着对面的半吊子道士时的眼神,却是认真的。他难道当真想跟这半吊子道士求问自己的前程么?宋谊心情一时有些复杂。陆凤鸣迄今为止的人生可以说是老天同他开的一个大玩笑,此刻问前程,不知是否仍是自嘲,还是心火未灭。
老道士眯起眼,捋着胡须打量着对面面色恬淡的青年,片刻后,眉梢一凝,说道:"公子面相慈善疏阔,前途原是一帆风顺,可有一番大作为的。不过,公子眉心有结,命中当有一劫,算来,当就在三十岁之前。"
三十岁之前,正是他现今的年纪。
陆澹笑了一下,问:“可有转机么?”
老道士这一回扁着嘴沉吟了许久,似很为难道:“这转机……有倒是有,却很难啊。"
"难在何处?可有解法?"
老道士瞥他一眼,闭眼摇头道:"公子若问详细的,面相便算不得准了,得要生辰八字。且这其中推算复杂,须得耗不少精力……"
老道士眯着眼睛缝觑他。
陆澹便笑了:"在下明白了。"
老道士大约见他态度并不十分殷切,便又卖关子道:"不过,以老道看来,公子渡过此劫的关键,在一个'舍'字。世事难两全,有得必有失。两难之时,若肯舍下,这劫自可解了。"
陆澹听了沉默了片刻,而后轻叹了一口气,躬身道谢道:"世事难两全,有得必有失。多谢道长指点迷津。"
"公子果然是玲珑剔透,一点就通。"那老道士道,"老道广真子,这些时日宿在外城武王庙后的古槐巷。与公子萍水相逢亦是有缘,若公子还有需要,径可来找老道。"
这是又招揽上生意了。
与陆澹拱手道完别,广真子提步要走,将走却又回首,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宋谊,凝着神色问道:"虽说批命测字讲个缘分,不过,这位公子,当真不需算一卦么?"
广真子此刻的神色与方才给陆澹看相时不知凝重多少,宋谊只当是这些江湖人士唬弄人的伎俩,且他又想到不久前在相国寺市集上听到的那句“杨柳折、玉石碎”,心中十分不舒服,便道:"多谢道长。不必了。"
广真子却干脆回过身来了,问道:"公子胸前挂的是什么?"
宋谊心中一诧,一时没有说话。
广真子目光落在他胸口一处细微的隆起上,又说道:"公子的命数不寻常,此物更不寻常……公子既戴上身了,须时时珍惜爱护,切勿丢失了它。"
广真子说罢朝他略一点头,竹竿子在地上轻轻一拄,便转了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