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密谈
第186章密谈
宋谌便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前头,引着卞则秋穿过夜色中的花园回廊,往相府的书房中去。
行到一处池畔小径,衰柳枝条映在月中,宋谌忽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卞则秋一直跟在他身后一步远处,见状停下擡起头来,疑问地看向宋谌。
只见那紫袍人影立在月下柳影中,对他道:“到我旁边来。”
卞则秋不明所以,一时没有动作。
那人便似微微叹了口气,而后提起灯笼来照了照,道:“此地不好走,你在后边看不清路。到我旁边来。”
卞则秋终于会意,忙紧走两步上前去。
一路上,宋谌的手里的灯笼便在他视野一角来回地晃。
二人进了书房,将门阖上后,宋谌转过身来,目光审视地看向眼前的官员,开门见山问道:“卞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卞则秋收回在宋谌书房中各处打探的视线,行礼拜下道:“下官今夜冒昧来访,是有两件事想与相公商议。”
宋谌请他坐了:“哦,公事还是私事?”
卞则秋:“下官怎敢以私事叨扰相公?”
宋谌给他倒茶,边说:“既是公事,为何遮遮掩掩走后门?”
卞则秋原本屁股刚沾上凳子,听了这一句,便又浑身不自在地擡起来了。宋谌面上并无愠色,然而话中却确凿带着不悦——果然前一次还是被他记了仇罢。
卞则秋抿了抿唇,直接说道:“第一件事,大理寺不好插手。薛参政之子薛群和市易务提举周延庆,昨夜与人密谋,意图使计破坏滑州新政。”
宋谌微微擡眉:“薛群和周延庆?滑州?”
“正是。”卞则秋道,“此事是下官属下偶然间探得,尚无实据,故无法直接禀报给陛下。但事关国政,下官以为不能听之任之。思来想去,以为两府之中,报与相公最为合宜。”
书房中的茶是隔夜茶,卞则秋偷偷摸摸地来,宋谌便也没叫人奉茶,给卞则秋倒了杯冰凉的隔夜茶,又请他坐了一回。宋谌并不急着追问个中详情,反而笑问道:“滑州属京兆府,你怎不去找京兆府尹?你信不过王大人?”
卞则秋心里暗骂了一句老狐狸明知故问。宋谌请他坐他也不坐,继续在桌旁边躬身杵着,道:“王绩大人由薛相举荐入京,如今是市易新法之拥趸。下官信不过。”
他这直言不讳宋谌先听得一怔,随后笑了。
除非极偶尔,国内发生重案会在朝会上讨论,否则平日里,宋谌入宫上朝与大理寺的官员基本碰不上面,他从前单是知道这个大理寺少卿于断案有奇才,却不知他论起朝政也很锋利敏锐。
宋谌道:“卞大人坐下说话罢。本相看你看得脖子酸。”
卞则秋听他语气缓了,终于撩袍坐下——却被宋谌书房里的椅子冻得一激灵。他进来时便看到宋谌书房里的暖炉很小,想是平日并不常用此取暖,书案旁边却挂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大氅已传得有些旧了,看来是常常穿的。
这件狐皮大氅,数年前在临安,卞则秋曾见宋谌穿过一次。但自从回了梁州以后,卞则秋记得他便再未穿过——却原来并不是不穿,而只是私底下时才穿,他看不到罢了。
宋谌微蹙着眉喝了口隔夜茶后,问道:“他们密谋出了个什么法子?”
卞则秋便将昨夜韩岑听到的只言词组转述给宋谌。
“票钱、造纸坊?”宋谌笑了一下,而后随意说道,“薛群目光短浅,周延庆满腹草莽,这两人想不出这种计策。”
卞则秋道:“相公已猜到他们欲使何计了?”
“大约八九不离十。不过,”宋谌忽而转目,“大理寺为何会探查到此事?”
卞则秋听得一愣,擡头去看他,一豆烛火映亮宋谌眉目,宋谌容色平静,目光却清晰又锐利。
宋谌继续笑道:“卞大人别误会,我并非要插手大理寺办案。只是薛参政为人我亦略知一二,此事应当并非是他的意思。本相只是有些好奇,给周、薛二人出谋划策的人是谁?”
卞则秋此前从未像这样当面与宋谌打过交道,这其中有在公的原因,也有在私的原因。不过虽然没吃过猪肉,猪跑却是见过的,每月月中的大朝会散了之后,百官退朝,卞则秋看着宋谌从殿中出来,两府的参政与他同行,时常要说些政事。
两府的几位相公性情各异,偶尔人前争执,表现也各不相同,譬如鲍老头是根直筒子火药棍,薛胖子是抖着下巴的笑面虎,方荟是和稀泥的和事佬……而他宋远思呢,宋远思的表情跟此刻是一样的,是不动声色但绵里藏针的定海神针。
哎,此人很难应对,所以他不愿来见宋远思。
“相公好敏锐。”卞则秋笑道,但暗里咬了咬牙,一时觉得宋谌这书房里实在冷得要命,他身体和四肢都僵着,几乎要打起哆嗦来,“不过此案奉旨查办,再多的恐怕无可奉告了。”
宋谌看了他半天,终于没说什么,只说道:“此事我知道了。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卞则秋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打开后想放到宋谌跟前,但禁不住猛然一阵凉意透体,浑身一阵细颤,手里的纸跟着就抖动起来。
卞则秋也吓了一跳,连忙将纸片搁下。
宋谌看得皱眉:“卞大人冷?”这年轻人瘦胳膊瘦腿跟豆芽菜似的,看着是不大耐寒的模样。
卞则秋心里道你这书房跟冰窟窿似的,还问我冷不冷?
卞则秋将那纸片放下后,忙将手收回袖中。随后不理宋谌的疑问,顾自己说道:“相公可知道一种三味香么?”
宋谌拿起那张纸,边看边起身,往书桌旁边走去,答道:“知道。是西南云景族的一种佐味料。”
卞则秋目光追着他,看他往书桌旁边走去,又继续问:“那么,御膳房那个叫陈敬德的太监,相公也认得么?”
那边宋谌脚步一顿,随后笑了一声。他走到旁边将墙上挂着的那狐皮大氅,身影从里间的阴影中现出来,他走到近前,道:“对,三味香是我叫人给他的。”又道,“大理寺办案真是巨细无遗,连御膳房的鸡毛蒜皮也要管么?”
卞则秋今夜偷偷摸摸到相府来,最主要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但他没料到宋谌会承认得这么痛快,不由便一怔,待回神,那人已站在跟前了,臂弯中拥着厚厚一堆雪白皮毛,向他递过手。
卞则秋一时不解其意,擡眼看了看他。
已是深夜,外间阒无人声,房中灯影重重,宋谌的神情在烛光中看起来十分温柔,也十分虚幻。
宋谌将手里的狐皮大氅掂了掂:“怪沉的,快拿去。”
卞则秋看着眼前人,还是愣愣的。
宋谌有些好笑了——听闻这大理寺少卿机敏无双,怎么本人看起来傻傻愣愣的。他擡手将大氅抖了开来:“怎么,还要本相亲自给你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