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荧惑在心
第185章荧惑在心
宋谊与韩岑二人从卞则秋房中退出来时,才不过卯时,破晓的日光刚越过大理寺府衙东边围墙,洒在对面值房的墙壁上。清早天气严寒,太阳光也白惨惨的透着冷气。
忽地一阵冷风卷落了院中那腊梅树上的几片枯叶,韩岑无端竖了阵汗毛,搓着手臂感慨道:“云溥,这京中,要起风云了啊。”
宋谊脚步稍顿,望向院墙上方的天空,天空透蓝,万里无云,是近几日少见的好天气。
“韩大哥,风云何曾停过呢?”
*
宋、韩二人走后,卞则秋靠在太师椅中静静休息了一阵。
他值房里烧了一宿的烛灯刚刚熄灭,烛台上一堆淋漓的烛油。外间天色刚亮起来,透过皙白窗纸,投在屋内的桌椅陈设与一应案卷上,光线带着初冬的明晰锋锐。
卞则秋薄薄的眼皮半睁半合,他一只手托着下巴,面色平静,看上去似乎在休息,但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拇指与食指之间却不停地来回摩挲着。
卞则秋睡眠素来不好,衙门里的上司下属时常为他的身体担忧,怕他熬得油尽灯枯,几年来各处搜罗来的助眠偏方试了不下十种,却都无良效。盖因卞则秋失眠无因可循,是故无的放矢——但他昨夜的难眠,却有着十分明确的原因。
他头微微一偏,眼光扫过桌上放着的一堆册子,最顶上的一册,封皮上题着“御膳房”的字样。那是庆宁元年以来大内御膳房备膳及供膳的记录。这册子卞则秋原只是例行公事排查,并不指望能从中查出点什么。但在三日前,卞则秋去西南查案时结识的江湖游医方焕汝路过京城,特意到大理寺来拜访他,瞅见这册子,觉得有趣,便拿了去看。
方焕汝看过后,先笑着感慨了一句:“哦,原来皇帝在宫中也就是吃这些。”随后又说,“不过,咱们陛下封地不是在淮南么?怎么吃菜口味,好像是川西川南那边的?”
卞则秋闻言凑过去看,只见方焕汝指着那册子上写的一种调味料,道:“三味香,这东西,我只在南宁、钦州和大理一带见过。”
卞则秋听了,将备膳录一页页翻下去,果然发现皇帝每一日的饮食中皆有此物。
“这东西,是西南特产?”卞则秋问。
方焕汝道:“算是吧。三味香是灵香、陂椒和青皮三味,其中灵香因可入药,多处皆有培植。但三味香入菜的,确实只见于西南。”
卞则秋问道:“灵香入药,有何效用?”
方焕汝道:“行气止痛。不过……”
“不过什么?”
“此药用多了,会令人迟钝麻木、丧失五感,严重的还会出现谵妄、幻觉乃至昏迷。因此即便是在西南,也不是常用的调味料。”方焕汝耸肩道,“不过不会危及性命,如若出现舌麻手麻的情况,停几日也就好了。”
卞则秋听了,将那册备膳录一页一页往前翻,发现这三味香是五月初七这日,也就是大约半年前开始的。
前日傍晚,方焕汝在京中逗留几日之后,又要动身离京,卞则秋去送他,方焕汝临行之际,递给他一方叠起来的纸片,那纸片边缘毛躁不平,显是从哪里撕下来的。
方焕汝道:“那日回去后,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两日翻书,在《唐本草》中找到了这个条目,想是对你有用——那三味香是否下得别有居心,恐怕要仔细求证。”
卞则秋回过神来,拧起眉,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眼眸望定了旁边茶炉底下跳跃不止的火苗。他当然去仔细求证了,而求证到的线索就是令他辗转一夜的原因。
指间摩挲的动作终于停下。
卞则秋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了:“前有狼后有虎。看来非去见你一面不可了。”
晴好一日,白日里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太阳一落山,一下子便冷了。
一直到了二更天,白衣巷口的夜市都快散了,相府的马车才穿过市集,慢腾腾地从大内的方向驶来。白衣巷十分狭窄,只够两人并肩同行,因此那马车驶到巷口便停了,大韶的宰相下车来,马车绕到别处去饮马休整,独留一人一仆提着灯笼往巷中走。
宋谌搬回苍云桥也有半年了,巷口的商家摊贩初对他这俭朴随意的作风还十分惊奇,到了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宰相府大门在苍云桥,但从苍云桥的大门去宫中要绕远,宋谌嫌麻烦,时常从白衣巷的后门进出。附近几家店中有女眷的,店中再是繁忙,也要趁着这短短的露面时间,探出头来看一看,然后心满意足的缩回脑袋去。
宋谌对这些也习以为常了。只是这一日,当他行到门口时,身后忽然有人唤住他:“宋相公。”
停步回首,见幽暗巷中一盏灯笼映亮一个瘦削人影,音容都不甚分明,及至行到跟前了,宋谌蹙着眉上前去一步,疑惑道:“卞……大人?”
卞则秋拜下:“冒昧造访,不知相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谌蹙眉望着他——卞则秋显然是特意在白衣巷等他的,没有提前递拜帖,也不是从大门口进来,这么鬼鬼祟祟地到后门口来拦他,确实很冒昧。
如果换了别人,宋谌大概是不会理睬的。但这个大理寺少卿,今夜显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宋谌沉默审视的间隙里,卞则秋低着头心下惴惴——也不晓得宋谌是否记仇,他前次拂了宋谌的面子,今夜想见他又直接找上门,这般我行我素,的确也不是人人都能忍。
犹豫片刻,卞则秋擡起脸,正想解释一句,却见宋谌偏过头,先挥退了身边的仆从,随后走下台阶来,俯身自他手中接过灯笼。
卞则秋但觉手中一空,灯笼微黄的光在夜色中向前一摇,那边后门一开,冷风乍然从洞开的门内向外扑出。卞则秋迎着风眯起眼,宋远思长身立在窄门中,眼底被灯笼的一团光点亮,荧荧烁烁,发丝与衣袍被风吹得扬起,然后于高处回首看了他一眼。
大风起兮云飞扬——刹那间,好像那三十岁的身躯里依然是那个磊落张狂的年轻人。
宋谌道:“后门进去便是花园与书房,僻静无人,卞大人随我来罢。”
卞则秋站在冷风里,关节发僵,心头发紧,已不知自己这个决定究竟是上策,还是下策了。
【作者有话说】
五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