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迢迢与我疏
第179章迢迢与我疏
一串红点头,支着下巴,瞟了辛集元驹一眼,轻飘飘点明:“是辛集部。”
那边辛集元驹听到这里,原本定定的目光微微一动——羌无军由多个部族军队构成,军中的士兵们并不像韶国军队一样有国家的军粮和军饷,对每一个士兵来说,家国大义都是其次,攻占土地掠夺粮食和资财才是他们打仗的唯一目的。因此羌无军队内部也并不像汉人的军队一样有严明的军纪,战俘进了军队,不论男女,都只会遭遇剥削和侵犯。
一串红虽是男子,但生得这般艳丽,蛮人更少礼法约束,在那几年中的遭遇,也是不言自明的。
但辛集元驹的目光从这男子面上掠过去时,却只看到一种无所谓的笑。
谢小六听了也忍不住看了辛集元驹一眼,一遍暗自咽口水。两个国家打仗,虽然罪责不应该由具体的个人来承担,但这种对异族的敌对和仇怨说到底还是免不了。
在座几人在隆嘉变乱中都各有伤痛经历,此夜不过萍水相逢,在座几人都没有往深了聊的意思。饮过一杯酒,一串红转口笑道:“宋公子不似我等重口腹之欲的俗人,今夜来总不会是为了这口烧肉。莫非是心中有惑么?”
惠明也看过来:“这么一说倒是巧,去年你来,也是这时候。”又眯着眼笑问,“公子去岁的惑可解了?”
宋谊被问得一愣,想起去年的事也笑了。因为幼时的经历,他心里对佛家所说因果宿命,向来十分排斥,但自从与钟濯在京中重逢以来,他又隐约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大概当真冥冥中早有定数,继而又患得患失,要去猜测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然而人又如何算得过天呢?
算来算去,不过将心算得更乱了——乱纷纷像那日藏经阁外的大雪。钟濯在殿里头,他举着伞,在殿外头。两人隔着纷扬白雪和一道殿门,一个望眼欲穿,一个一无所知。
那日他在大雪中看了一阵,便转身走了。走进烧朱院是莫名,也是巧合。那时烧朱院的食客还不多,惠明请他喝了酒,请他下了棋。宋谊思绪纷乱,被惠明看出端倪,和尚将棋子一丢,说:“哎。不下了,没劲。”
宋谊并不辩解,收了棋子,便起身告辞。
惠明看着他,又说:“哎,这也怪不了你。与老衲我下棋的,十个里九个跟你一样——身在红尘,总是难免。”
宋谊回身,看那和尚靠在榻上喝酒。玄和末隆嘉初,为了供应军需,朝廷卖了不少度牒,民间因此多了很多和尚,这些和尚不修清规戒律,娶妻生子与常人无异,惠明也是这一类和尚中的一个。左兴思先前领他来烧朱院,也不过是赞赏这里的菜肴上佳罢了。因此宋谊从未想过要从这法号惠明的和尚得到什么开解启示。
但他那时,心中满是鼓噪的妄念。
他疑心自己那时前脚踏出烧朱院,后脚便要去质问钟濯——但问他什么?怎么问?他有千言万语,那人可听得懂他一个字么?然而他又庆幸,最好他不懂,最好他永远都别懂。
那时他面对钟濯,便是这样矛盾的心情,他爱他,同时又憎恨着他。矛盾无处排解,冲动欲言又止,终于不抱希望地抓住这根稻草。
他对惠明说:“弟子有惑,如堕苦海,辗转不得解。”
但今时不同往日。解铃还需系铃人,而那系铃人已是他的人了。宋谊心里因这想法微微跳了跳,垂下眼掩饰心里的非非,唇角却不免扬起来:“多谢师父记挂。去年的惑,已经解了。”
惠明瞅着他笑,“哦”了一声,尾音却是个问句。他哈哈笑说:“解没解的,各人管各人。老衲啊,也不过是个酒肉和尚,唯有一句,入我佛门十年,觉得颇为合用。”
说着他拿筷子敲碗沿,慢悠悠念道:“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住,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1]
窗外大雪簌簌,屋内烛影憧憧,和尚喝了酒,声音带着醉意摇摇晃晃,一串红与宋谊两人听着,都像若有所思。
佛偈朗朗上口,谢小六听得好玩,信口胡诌:“烧肉正是我,我不是烧肉。应该怎么烤,方得香喷喷?”
惠明大笑。
谢小六说:“说真的。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猪肉。”
一串红在旁边拈着酒杯笑:“常人用泔水喂猪,你道烧朱院的猪用什么养的?用料上已成了一半,自然好吃了。”
惠明听了却大笑道:“我用来诳那些书生的话,你也当真?猪肉价贱,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其实只要炮制得当,猪肉不比那羊肉差。”[2]
谢小六说:“什么猪肉羊肉,我是吃不出差别来。不知怎么大家这么不待见猪肉。”
宋谊道:“《礼记》有云,君子不食溷腴。又说,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大抵云其性喜秽,古人以为其地位在牛羊之后罢。”
谢小六与一串红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一派胡言。”
惠明和宋谊便又都笑了起来,惠明举杯道:“佛说众生平等,依老衲看,最该先平一平的,恐怕还是这些老学究加给猪肉的偏见。什么喜清喜浊的,都是放屁。酒肉穿肠过,吃到肚里还不都一样?”
一串红又道:“不过如今梁州城中,炙肉做的好的,惠明以外,当数丰和脚店。我曾遣人去买过一回,小厮未时去的,至近晚才得回。回来同我说,那日一同排队买肉的,还有许多王孙公子的家人——听说现今的参政薛相公更是尤好此物。”
“公子所说丰和脚店可是长乐街的那家!我曾经过长乐街,确是看到买肉的人从脚店门口一直从长乐街一直排到清和访——当真那么好吃吗?”谢小六兴致很高。
惠明却不服了:“哼。炙肉讲的是个火候,我就不信梁州城烤肉还有比我烤得好的。”
一串红说:“那家店烤肉许是比不上烧朱院,却还卖些旁的吃食。譬如烤鸭盐水鸭一类,颇合我胃口。”
一串红又朝惠明道:“师父今夜白饶我一顿,不如明日便由我做东?您也正可品这烤肉究竟孰优孰劣。”他又转过头来,“宋公子明日若是方便,也赏光同来罢。”
没等宋谊和惠明两人应声,谢小六已嘻嘻笑道:“我家大人方便的!我也可以赏光!”
惠明道:“贫僧可不像你日日闲游。扬广仁已说好明日要来,你们去吧,记得给我捎一点来就好了。”
一串红取笑他:“你这酒肉和尚怎么反比我还要累——我早些时候还想买一张度牒来,如今看你,看来当和尚也不怎么样。”又说,“我当和尚哪里还要度牒?头发一落,就是全京城最和尚的和尚了。”
惠明看了他一眼,说:“你想得倒美。买了度牒便可做和尚了?你想做,佛祖还不肯收呢。”
一串红微微一怔,随后垂下眼笑了一声,只顾喝酒,不说话了。
四人就这么饮酒闲叙到深夜,酒酣耳热,一串红喝得有些茫了。起身到窗边,支起一扇窗子来,见外间雪已停了,一院子明净无暇的白,一轮冷月挂在枝头,他被窗口的寒气吹得醒了三分,看了一阵雪色,又看了一阵月亮,便倚在窗口回过身来,眯着醉眼望着桌边的宋谊。
宋谊也走过去。夜色已深,外间的夜市想必是也已经散了,显得尤其寂静。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一串红靠在窗口,低低念着惠明刚才说的那句偈子。想来那句话惠明并不仅仅是送给宋谊的。
宋谊想起惠明和尚对一串红的称呼,便问道:“红公子原是叫,泊远?不知是哪两个字?”
“梅泊远。我本姓梅,泊远是……”他垂眸停了停,“是一位朋友取的——戚戚远行客,飘飘无所定。泊远。那位友人与我萍水相逢,却赠了我此生最重要的两件东西。其中一件便是这名字。”
他笑着转过眼,漆黑的眼映着月光雪色,十分冷寂:“宋公子,你以为这名字如何?”
宋谊静了片刻说:“人一贯要往名字上寄托、附会点什么。只人生漫漫,变数几多,再是深思熟虑,又如何是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是吗……”一串红叹息道,“变数再多,又逃得过生老病死四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