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温煦其人
第173章温煦其人
芦乡。
跟着温煦出外来的工部主事何路通站在旁边,看到温煦手里那张淡黄色的宣纸快被他给抓烂了,心里一时也感到一言难尽。
钟濯先前在他这里打点过,此时看在那些银子的面上,他聊尽一些义务,便朝那个呆子送目摇首,意思是叫他有什么说什么,千万别藏着掖着了,否则那张事关军.火机.密的图纸竟就这般平平常常地放在木匠铺子的大堂里,温煦若真动了怒,想找个名目为难他,才真正是轻而易举。
但那呆子显然没领会他送目摇首的一番苦心,仍旧木棍似的杵着一言不发。
白马县的这个呆子哦……何路通想到这两日跟着温煦在白马县中巡视监察的经历,心里叹了口气。“引黄入汜”的河段以滑州、迁州的古地名起名为“驳容”河,驳容河凡一百三十里长,其中起始段二十里便在白马县中。这段河道虽并不很长,但因接连引黄口,却是整个工程中最为重要的一环,温煦在白马县中视察来往亦最为频繁。白马县中负责配合这一段修造的自然是知县钟濯,协办的便是这个沈驯。
就在这巡视的短短几日内,这两人已经跟温煦起过好几次争执——原因虽各有异,却差不多都是对温煦所做修河布置有疑义,欲变更河道的有之,欲缩减河道宽度的有之,欲改换施工顺序的亦有之。温煦虽不堪其扰,但兹事体大,一一也都听了。钟、沈两人,想必是对温煦从前的施政风格有所耳闻,每次来都配合得极好,沈呆子负责唱红脸,木着长脸一本正经地讲道理,每当温煦言辞间被他冒犯到了,钟濯便上来唱白脸,满脸堆笑地几句话顺毛摸下来,叫温煦都忘了自己之前是为何动气了。
只是何路通跟在温煦身边,往往这两人走了以后,温煦回过味儿来了便要问他:“那沈呆子话虽难听,但道理说得没错,怎么被那小知县一搅和,好好的理都歪了?”
何路通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自然又要替钟濯回护几句。
但久之,入仕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因此颇有几分傲气的温侍郎便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了,想到这俩人,便觉得自己被涮了一道。
何路通想起这些事便觉得头疼。工部侍郎温煦是商洛温氏的的长子,温氏在北朝时名声并不显达,只因在隆嘉初年立了一大战功,才成了南渡后的大韶南渡后的大功臣。南韶朝廷据守临安时,羌无国曾图谋由川蜀入云贵,千里奔袭灭大理国,从而对南韶朝廷形成三面围攻的掎角之势[1]。温煦的父亲温如行时任江州知州,及时窥破敌人的动向及千里奔袭的狼子野心,上书以求力战,赵岱便任自己的心腹战将骆珣为主帅,温如行为副帅,驻守江、洛,阻挠羌无人渡过长江。
温如行驻江州,在长达两年的坚守之后,最终以少胜多击退了羌无军,同时为赵岱收复江北失地争取到了时间和机会。
同样是敌军长期进攻,同样是以少敌多,但江州的温如行和燕城的朱勉结局几乎完全不同——在据守了六个月以后,朱勉在最后关头叛国以求自保,若非是周简和高永昌所率的军队驰援及时,塞上要镇燕城差一点就要落到敌军手中。而导致这一切差异的,除了江州北面有长江天险且有蜀中的粮草补给以外,当时跟着温如行在江州的长子温煦,他为水战所制造的水雷,在击退渡江而来的敌船中亦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这位谢家宝树的名声自此显露,尔后在其父荫庇之下入仕,初任军.器监丞,后历任军.器监同判、枢密院承旨,庆宁元年因黄河水泛滥,温煦被皇帝从枢密院抽调过来领工部侍郎判京东路的治水事宜,同样是政绩累累。温煦在军.器监和枢府,因在军.备武.器上多有改良创造,京中已有“温郎机心”的说法,在近十年的仕途生涯中,他的特殊才能亦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与肯定。
温煦如今年纪轻轻便官至正三品工部侍郎,其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么年轻,这么顺遂,没有一点自得与傲气,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一次在白马县碰上的这个沈驯,却好像硬要往他霉头上来碰的一颗大钉子——尽管这人垂眉低首的时候看起来确然是恭敬的,但当他一开口,你便知道这人实际全不把你、不把你的权威、不把你的官位当回事。更令人生气的是,他显然不是刻意轻慢,而是确实不在意。何路通怀疑此刻即便站在这呆子跟前的是皇帝本尊,他恐怕也是这个德性。
难怪温煦要动气。
“沈驯。”温煦冷着脸盯了他半晌,终于将那卷皱巴巴的纸往他跟前一丢,斜勾起一边唇角,“你不说本官也知道。图上画的是羌无人的火器,是也不是?”
那卷被风吹得滚到他脚边,沈驯弯腰捡起来,在桌上平展地摊开了,只见其上用极细的线条规整画着数个圆形的图案,圆环内部关窍的复杂与精细程度堪比工部建制局为皇宫殿宇所绘的建筑届画。纸上并无多余的文字说明,寻常人绝看不懂这张纸上所绘图形的含义,但这个工部侍郎却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判断出纸上画的是什么内容。
沈驯用一块镇纸压住纸张一角后,看了温煦一眼,复又垂眉敛手,仍旧是一声不吭、纹丝不动。
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叫温煦气得胸口一哽,硬生生发起疼来,他道:“流火弹。隆嘉六年,大韶军队与羌无河阳部在崇关交战,羌无军以箭矢携弹药,伤我韶军六千余人。当时羌无军所用的,便是此种弹药——如今在你家中竟有流火弹构造图纸,治你一个通敌的罪名,可觉得冤枉?”
沈驯终于擡起眼来,他看了温煦一眼,仍旧是那一副无动于衷的木然神色,似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叫流火弹……此弹点燃后,当有火星自尾孔中喷出,行进数百丈而其速不减,若以弓箭载之,确实形似流火……好名字。”
温煦:“……”
何路通:“……”
沈驯又退了一步对温煦道:“此图由来,小人不能说。但小人有一样东西想给大人看,东西就在木匠铺中,不知大人……”
“本官不看。”温煦脱口说道,又冷笑,“你有什么要说要看的,明日直接呈到衙门公堂上来便可。铁证如山,本官倒看看钟沉章还会怎么回护你?”
温煦说着甩袖要走,沈驯在旁边愣了愣,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温煦这话啥意思,只下意识挽留了一句:“温大人,送到衙门也不是不可,只是东西太大,恐怕衙门里不好放,二来也有些危险……”
何路通只见自家侍郎大人背着手,原本走得一往无前,沈驯这句话说完之后,他脚步稍一顿,而后又毫不犹豫地往外走了几步,却在要迈出门槛时突然收势停了下来。温侍郎在这破庙门口对着外头晦暗的天色,僵硬地站了许久,至他身后的两个人看着他都有点莫名其妙了,这位温大人才又硬梆梆道:“愣着干嘛。还不带路?”
沈驯傻傻呆呆地没反应过来,何路通回过身来催他时他才回神。便仔细地将那张“通敌”的罪证折起来收好,随后不紧不慢地跟上前去,去破庙门口的柱子旁边解了衙门配给他的一头驴子,牵着驴绳回过身来请道:“温大人随我来吧。”
温煦拿余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后目不斜视地出了门去。
去木匠铺子的路上,何路通问温煦:“依下官看,沈驯的图纸八成是哪里捡来的。这般重要的图纸,就这般随意地放在大堂中,可见并不觉得这东西有多重要,怎么也不可能是特意从羌无人那里取来的——您真要问他一个通敌的罪名啊?”
“捡来的?沈木匠装傻充愣,你还真当他是个又蠢又傻的了?”温煦冷哼哼地笑,“我看他跟那个钟濯的讨巧卖乖可是一脉相承的,扮猪吃老虎吃到我头上,当我跟高永昌一样好糊弄?”
“这……如若不是捡来的……”
温煦冷眼瞧着前边领路的瘦削人影,道:“他方才的反应,分明是将流火弹的制造关窍想得明明白白——那图纸,不出意外,八成是他自己画的。”
何路通在迎面刺骨的寒风里眯起眼睛,听了温煦的话又惊讶地擡起了眉毛,一时露出了一个又惊讶又滑稽的表情,欲言又止道:“啊这……如果下官没记错……咱们军.器监……对着那几个从羌无军手里俘获的流火弹……研究了两年多了吧……若是您还在军.器监任职,哪里要这么久……这沈木匠,又怎么会……”
温煦也眯起眼:“军.器监那群废物点心,叫他们管管每天造几支箭几把弓还行,叫他们推陈出新,比登天还难。”
何路通在旁边听了这话,讷讷地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大韶满朝文武,也就这一位能将“军器监那帮废物点心”几个字说得理直气壮,没人敢不服的了。温煦离开军器监到工部任职以后,军器监也确实只剩下一帮废物点心了……
温煦和何路通被沈驯领着回到芦乡镇上的木匠铺里时,天色已黑透了。钟濯在木匠铺中候了不多时,便听见清寒的巷中马蹄声和驴蹄声“嘚嘚”地响,一行三人便从街面上拐进木匠铺跟前的小巷里来了。
沈驯见木匠铺铺面门板拆了一半,里头透出一点灯烛光,眼中掠过一丝讶色,随后见门口一道拉长的人影晃出来,擡眼见到那年轻县官熟悉的身影,沈驯面上仍旧没有表情,眼中却是重新安定下来——纵他不通人情世故,但这么久了也知道这青年兼有长袖善舞与果决铁腕,并且,他是向着他的。
有他在,没人敢再欺辱于他。
温煦瞧见出门来的人是钟濯,神情却如同吃了颗苍蝇一般,他看着这年轻人殷勤的态度,总觉得这人的笑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肚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恐怕早已将他盘算得明明白白。
但钟濯是狡猾的黄鼠狼没错,他温煦却不是好欺负的鸡。
温煦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的何路通,看向钟濯:“钟大人如何在此地?”
钟濯与那何路通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恭恭敬敬地笑答:“噢,下官今日到芦乡来督建巡视,正有一些事情要与维长商议,所以在此地等候——不知温大人怎么有雅兴到这里来?”
“钟大人,温大人是我请来的。”沈驯插嘴道。他边说边往里边走去,“我先前给家妹做过一个小玩意,不知为何总有一点毛病解决不了,正好今日温大人在,所以想请教一下。”
沈驯自说自话往里走的时候,钟濯将工部的两位官员迎到门里,正趁温煦不注意塞了一枚银锭到何路通手里,感谢他派人来通风报信,谁知沈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地讲了这么一句,钟濯与何路通两个双双手一抖,两只手兜不住一锭银子,只听“笃”一声,何路通眼见到手的银子在地板上打了几个滚,随后被钟濯飞起一脚,踢到了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
何路通擡起眼的时候钟濯已又满脸堆笑,细看却可见其嘴角细微抽搐,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般地又确认了一遍:“沈维长,你说你给谁做的什么,要特意请温大人来帮你过目?”
沈驯浑然不觉地回过头,他看看钟濯又看看温煦,平淡地重复道:“给我小妹做的玩具。”
钟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