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小钟今天头大了吗?
第171章小钟今天头大了吗?
“白马县中没有这么多上等户。这笔钱若当真依此收缴,必定要出问题。”
“为何……”钟濯心里有些疑惑。
募役法至今已推行两年,宋相一开始是仅靠着皇帝的支持力排众议,但到如今,募役法的好处已逐渐显露,朝野民间对其的评价也大为改观。因此钟濯在县中依据募役法筹措钱款募集民夫时,并未多做考量。
然而此刻嵇朔一句话,他心中一个转念,忽然脊背一冷,顿时明白过来了——
他脑中,还隐隐约约地想起一件事——这件事他此前全无印象,好似是被嵇朔此言触发,凭空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但确凿无疑,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
那应当还是北朝未亡时,他约莫七岁上下,那时他的小青龙帮里有个小兄弟,那孩子出身贫苦,性子也软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声不吭地跟在钟濯屁股后头,钟濯觉得人多气壮,便顺势叫他入了帮。
后来有一天,大伙儿在玩闹的时候,这孩子坐在一边,突然闷声不响地掉起眼泪来,大家一问,他才说:“我爷爷跳井了……我没爷爷了。”
大家问他爷爷为什么要跳井。他前言不搭后语地抽噎道:“朝廷要爹爹去送一块大石头……爹爹和爷爷只能留一个……”
钟濯哪里懂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孩子的祖父是被迫跳井,是朝廷害的。钟濯那时候带着十几个小屁孩在乡中“除暴安良”,每次行动都能找到一个具体的打击对象,或是某个欠债不还的老赖,或是某个调戏民女的登徒子,然而这一次,一群半大孩子团团围在一起,想要帮那孩子报仇,吵吵嚷嚷地喊打喊杀,却不知他的仇家究竟是谁。
最终商量出来的结果是,永固的县官不为百姓作主,只知道逢迎朝里派下来的太监,把乡里好端端的几户人家都弄得家破人亡,这个狗官首当其冲,最该让他吃点苦头。
确定了目标,一群孩子头对头碰在一起商量计策,该怎么教训那个狗官呢?正商量的起劲,忽然有人在旁边泼冷水:“没用的。现在的朝廷,从根子上就坏了,就算你们本事通天,能杀了他,也多的是人来顶替,顶上来的人,依然只会是朝廷的鹰犬爪牙。”
那人又说:“韶国之弊不在人,在乎政。”
话说得文绉绉的,这边一帮愣头娃没一个听懂的,便个个跟呆头鹅似的梗着脖子傻乎乎地看着他。
钟濯回想到此处,思绪便断了,但最后的印象残片却很清楚——大抵是永固某个废弃的土地庙,院里有一棵无人照管却长得极为繁茂的夹竹桃,花瓣是红白杂色,那人头顶有花枝垂坠如瀑,仲夏通透的日影洒落在他身上,淋漓的树影之下,是一袭水色夏衫,一个略显纤弱的身影。
太阳当头,光芒晕眼,再详细的,便看不清了。
说这话的人分明年纪与他差不多,然而他泼冷水说的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钟濯今日回想起来才终于能够领会。
后来读书学史,领了世面,也渐渐明白过来那孩子当时那句“爹爹和爷爷只能留一个”的意思。在宋谌推行“募役法”之前,有韶一代,朝廷征用民夫服力役和杂役,用的都是“差役法”,历经许多年的发展,其中名目和细节虽有变动,但基本原则没有变动,就是按照户部划定的规则根据土地田产将百姓分成三个户等,对于上等户,按丁口人数轮流抽掉,义务服役。
而到了仁宗和显宗朝,除了兵役和力役以外,又多出来一种“衙前役”的名目。因兴兵事和土木修建,衙门常有一些押粮运货的需求,这时便从上等户中抽调男丁轮流服役,这种衙前役是义务劳动,且押粮运货途中的路费及货物损耗均需押送者自行负责,侥幸到了目的地,为了通过验收,还有贿赂官员的额外花费。
钟濯幼时所遇之事,那个孩子的爹爹便是要被衙门征用去押送筑万寿园所需的太湖石,对寻常百姓来说,这一趟的花费便会令其倾家荡产,而其祖父投井后,家中只有一个成年男丁,按差役法规定,这一户人家便不需再服役了。所以才说“爹爹和爷爷只能留一个”。
而那个孩子说的“韶国之弊在乎政”,说的便是“差役法”这一弊政。北朝末年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带头奢靡铺张,地方的官员便跟着贪污腐败,大韶各地此类事层出不穷,北朝亡覆,实在非一人之力,非一夕之功,朝野上下,人人都往这坟堆上洒过一抔土。
其实早在仁宗朝,名臣顾平甫就曾上书指出衙前役之弊,认为“凡农民租税之外,宜无有所预,衙前当募人为之”[1],可惜一直到胡虏破国,北朝亡覆,这一弊政也没能得到改善,甚至在外敌入侵的前夜,变得更加变本加厉。
复国以后,在宋谌的推动下,除了官制改革以外,另一重大举措便是将施行了数百年的“差役法”大刀阔斧地改革为了“募役法”。所谓募役法,简单来说就是上等户交钱替代服役,朝廷花钱买劳役。此法的好处主要是两方面,一方面从上等户收缴的免役钱可充作国用,缓解复国之初的财用危机;令一方面,原本不须服役的下等户亦可通过出卖劳力赚得家用。
宋相公前年推行的募役法因伤害了富户利益,起初多为人诟病,清流文士还认为朝廷将服役改为缴钱只是为了搜刮民富,然而在京兆府试行半年,全国各州县推行近两年后,已渐渐显现出于国于民皆有利的好处来。
募役法之下,民间固然是还有“钱亦纳,役亦差”的现象,但眼下百姓中的主流意见却已然是募役法革差役之弊,是为民谋福的良法,虽然有些旧党仍旧死鸭子嘴硬说什么“不可令民出钱”,但大部分最初持异见的官员在看到民间的反应之后,已然是悄然改换了立场。宋相的威望也是在此基础上建立了起来。
话说回白马县。
自钟濯五月初在白马县就任以来,不论是县中猖獗的匪类,还是与官府勾结有恃无恐的土豪商贾,这些夹刺带钩的烂摊子,无一不是他前面那个姓刘的知县干的好事,但钟濯前面大大小小吃了这么多亏,想的也都是以后要如何防微杜渐,从未当真想跟这刘知县计较什么,但此时此刻,嵇朔这么一提醒之后,钟濯真正是拱了火,他心里真心实意地骂了句娘,而后脸色极为难看地说道:“姓刘的拉屎不擦屁股,欠了一屁股陈年旧债,现在要我整日给他善后,天下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嵇朔听到这话愣了愣——他与钟濯相识以来,这位大人可从来没说过这么粗俗露骨的话,他想起方才衙中众人说钟濯近来性情大变,不由得笑了。他知道钟濯懂了他的意思,便直接问道:“介闻记得大人刚上任时便叫户房重新丈量田产,修订县中户等,不知户房回报的结果如何?”
钟濯便拧着眉道:“这结果早在十月前便呈报于我,按户房重新修正的结果,如今县中主户有上等户三百二十四,中等户四百九十,下等户一千四百五十;客户则共有八十户。这一数字与那姓刘的留下来的记录相差不大,介闻以为如何?”
嵇朔勾唇嘲讽一笑,摇头道:“本县中的上等与中等户,恐怕仅仅半之。”
钟濯一听,一时间气得头都大了:“……”
嵇朔继续道:“宋相公新颁的募役之法,上等户纳全额免役钱,中等则半之,并以此钱于民间雇佣民夫服役。此法与差役法相比,免去了百姓为服役而倾家荡产之虞,固然是良法,然而良法所以成其为良法,还需施政官员清廉爱民。若官员立身不正,募役法便只是为朝廷敛财大开方便之门罢了。”
不错,嵇朔对募役法的这番评价十分中肯,其中敛财一说,也是如今攻击募役法的清流官员们反复重申的理由,为此这两年间,宋谌又颁下了数条补充法令,用以约束想要借此敛财的官员。
但当免役钱成为一项常设的税赋后,只要户等评定的权利还掌握在官员手中,官员们便有了上下其手的空间——钟濯念及此处,也不由露了个冷笑,想来他先头的那个刘大人是这般想的,而现在他手里的这批吏员,也觉得他是这般想的,所以叫他们这半年将县中土地清点一遍,竟最后竟仍然算出了一个差不多的结果。
“我在乡间,常听闻某户人家为了不变成上等户,而不肯多种一颗树或多养一头牛的。或有某家富户,为了降低户等而对公差行贿。此类事屡见不鲜。”嵇朔道,“三级户等是募役缴税之根本,这个问题不解决,役法再做变化补充,亦是治标不治本。”
钟濯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而后在嵇朔跟前站定:“介闻,你所说的皆有道理。然而这般深谋远虑现下还不是我能做的,户等制沿用数千年,不可妄言废立。”他停了片刻,看着他问道,“若由你领人重新清点县中土地,厘定户等,最快多久可完成?”
嵇朔微微一怔,那些吏员说的钟濯的变化,他这时终于有所察觉——嵇朔微微眯了眯眼,往椅背上轻轻一靠,仰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略带调笑道:“大人当时勉强纳了在下入幕,如今用得可还趁手么?”
“……?”钟濯没想到他这时突然打岔,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片刻才哭笑不得道,“嵇公子这是嫌本官平日夸你夸得不够多么?”
嵇朔将头微微一偏,眼中调笑之意愈盛:“在下是想,大人先前在濮州应允我的谢宴至今还未兑现呢。”
“我还当是什么?这有何难?”钟濯笑道,又故作了一番有礼的姿态,相请道,“嵇公子何时方便,本官便在望江楼设宴款待——还是要本官发帖到公子府上?”
钟濯只是客气,谁知嵇朔并不客气,张口报了一串住址后道:“大人就将帖子发到此处罢。”随后他站起身来,与钟濯面对面站着,神色莫测地看了他一阵,直将钟濯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他才将视线垂落,唇角浮了一个聊胜于无的笑,略略欠身道,“清点户等,一月足矣。”
钟濯也没有什么闲心探究嵇朔为何突然同他讨这顿饭,闻言只喜道:“那便叫户房暂缓催缴,待户等定了再议。”
嵇朔点了点头:“大人放心罢。”
待诸事议定,嵇朔临出门时却又回头笑看了钟濯一眼,朗声道:“大人来请,介闻随时有空的。这顿谢宴,在下便在家中敬候了。”
嵇朔离开县衙后,又回想起方才钟濯的情态。与五月他刚来时的好整以暇相比,自然是十分不同了,但这变化却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从濮州回来之后便有了。只是与刚从濮州回来的时候相比,如今似又更急切了些。
最明显的,若嵇朔不是在韦城,而是选择在此时向他自荐,钟濯便绝对不会因为什么“择木而栖”的劳什子理由拒绝他两次。
换言之,不知出于什么理由,钟濯比之前更需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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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乡。初冬傍晚,寒风呼啸。
工部官员何路通候在温煦身旁,越过工部侍郎宽阔的肩头,看着那个年轻人用干瘦的手指将桌案上的锤、凿、刨、削等一应器具一一归拢整理好后,擡起头来望向站在自己跟前的工部侍郎,他的眼神有些沉滞,面上亦没有什么情绪,看似有礼地微一躬身,又说了一遍:“温大人,小的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