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深宵露中
第167章深宵露中
待将谢小六的事也搞定,已经到后半夜去了。
钟濯将谢小六送到下人房里,辛集元驹跟在他旁边,腾身跳上墙头,挑了个视野绝佳的位置盘腿坐了,便跟个世外高人似的抱着手臂合上眼,耳听八方地入了定。
钟濯在墙下边仰头看他,问道:“足下是辛集部人?”
辛集元驹睁开眼,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这位皇帝亲卫,显然也是择主而事的,此时宋谊不在跟前,便瞧不太上他这个小知县,也不高兴搭理他这句明知故问。
钟濯负着手,作了一副好整以暇,又问:“辛集部残部如今在凛关之外据守,你跟着辛集荣和将军归顺大韶后,已是许久不曾回去了罢?”
墙上的军汉抱着手臂,不知道这小知县突然跟他叙什么旧寒什么暄,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钟濯便又试探道:“只是足下身份特殊,这趟跟着宋大人返京后,恐怕要当心小人借题发挥,以免招陛下疑忌。”
辛集元驹听到这一句终于有了反应,眉毛一皱,用他那一口不大流利的梁州官话对钟濯道:“陛下既肯派我随宋大人出关,当然信得过我。”
辛集这话刚出口,便见那知县极淡地笑了笑,脸上露了点果然如此的神情,随即也不想再跟他废话,心情不太好地甩着袖子快步回去了。
钟濯回到院里,发现宋谊没有回房,就在院里等他。
后半夜起了雾,月下湿蒙蒙的一片乳白笼着院中的草木桌凳,那人影独立深宵露中,周身一带轻缈的白雾,好像许多次钟濯于幻梦中见到的一样。钟濯在门外站着看了一会儿,待宋谊察觉到视线转过身来,他才默不吭声地上前,拉起他的手径直往自己房里去。
宋谊也不问多余的“怎么了”,随着他进了屋,看他关了房门,转过身来,等着他开口。
钟濯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开门见山:“什么时候、在哪里、因何受的伤?伤在何处?”
宋谊下意识道:“只是小伤,早已好了。”
若无其事的,还在避重就轻,还在搪塞。
钟濯憋着一股气,沉默着。他只觉得自己要被他气死了。这个人知不知道自己此刻只想上前去将他的衣衫全部剥了,将他从头到脚的一一检查一遍,看看他不在的时候,这人到底哪里被人欺负了。
片刻,钟濯冷冷地开口:“你这两个月,是不是去了凤翔和凛关?身上的伤也与此有关,对不对?”
宋谊微讶:“你如何知……”
钟濯却又打断道:“凤翔府是永兴军驻地,凛关一带则仍有羌无军活动,这些地方至今还未正式归编朝廷,你去那里查了什么,回来便要提审与安王和翟昌和皆有勾连的谢小六?”
钟濯这话不是简单的问话,话里早有了他自己的推测,几条线索连在一起,几乎与事实相差无几。
宋谊:“……”
“云溥,你不说我也有手段可以查清楚。我所以直接来问你,是觉得你我之间应当无所隐瞒——朝廷派给你的差事,若不方便,我自然不会过问,但这事若要你以身犯险,而我却一无所知,我不能答应。”
钟濯的目光和他的话一样直白,一样令宋谊失去应对能力。千头万绪,每一句都是犹豫踟蹰的不可说。
一时的无言便令他错失了回答的良机。
那人上前来一步,到他跟前,望着他眼睛,平平静静地说:“云溥,我生气了。”
“你从前喜欢我,要瞒着我。现在冒着风险做事,受了伤,也瞒着我。是不是在你看来,我根本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钟濯牵了一下嘴角,笑了一声,“我觉得自己可笑。我与高知州、嵇介闻商讨治策的时候,心中一直存着的一个念头,你可知是什么?”
他盯着他:“我想我要尽快做出一番政绩,我要尽快回京,尽快与你并肩而立,尽快成为你的臂膀,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庆宁元年蒙召不受,今年却又应考入仕,云溥心中早有别的打算不是么?”
宋谊一时怔住了,他看着钟濯说不出话来。钟濯聪明又敏锐,二人幼时初识,便知道如何照顾他脆弱敏感的自尊心,到如今竟也是早就猜到他别有谋划,所以一直不说不问,只是等着他主动开口。
钟濯看着他:“不知在你眼中,我做的这些是不是都毫无意义?”
“因为你根本不需要我。”
“从京城到濮州再到如今,你哪一次陷入困境时想到过我?”
“……”宋谊张口欲言,喉头却又莫名一哽——他怎么会没想到?他在凛关在凤翔,陷入险境时,唯一放不下的人只有他。
钟濯走到他跟前,望着他眼睛,失望道:“云溥你究竟将我当什么呢?枕席之交吗?”又嘲讽一笑,“毕竟除此以外,你好像没什么想要的了。”
钟濯的沮丧和嘲讽像锋利的尖刀。
宋谊脸色煞白,他僵着身体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有些艰难地擡手抓住了钟濯的手腕,挽留一般,指节发着僵,像锁拷一般箍住了他,嘴唇动了动,嗓音莫名的又涩又哑:“并非如此。”
四个字,好像求他饶过,求他不要再说,每个字都吐得艰难。
宋谊的反应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割在心上,也像一枚银针一根细线,锋利又脆弱,轻易就击溃了钟濯逼迫他开口的决心。
宋谊在夜雾中等得久了,发丝上还凝着细小的水珠,烛光映得他轮廓虚蒙蒙的,好似一团虚无缥缈的一吹即散的雾。
钟濯看着他,顿时就后悔起来了,后悔自己说话没轻没重。
钟濯又问:“伤在哪里?”
宋谊眼睫发着颤,坦白道:“肩、背。”
“……”钟濯紧紧地拧起了眉,看起来更不好惹了。他反手拉住宋谊,拿过烛台,带着他往里间去,将烛台在床头搁下,烛光映亮宋谊煞白的半张脸,他看着钟濯,失了魂般,又说了一遍:“阿琅,不是那样的。”
出口成章的状元郎,好像无措得连话也不会说了,丢了华章词藻,他是那个什么也留不住的少年。
不是那样的。
钟濯心中跟打翻了一灶台的调料瓶似的,酸的苦的咸的,不知是什么滋味,便拉过宋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胡乱吻了一通。
钟濯说:“我知道不是。”
“我当然知道不是。”
“可是云溥,你若总是这般什么都不说,我就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多后悔从前没有认识你。我多想一早就认识你,在你颠沛流离的时候便认识你,在你双亲离世的时候便认识你,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对不起云溥,我来得太迟,可是如今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