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什么都瞒我
第166章什么都瞒我
谢小六看到面前两个大人,形状也略微收敛,整了整方才挣扎间弄乱的衣衫,勉勉强强行过礼后,可怜兮兮地望向钟濯,道:“大人,可否叫他先放开我?我疼。”
那精壮汉子是一副外族人的样貌,眉骨高而眼廓深,看着极为硬朗不驯。他听了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向宋谊的方向微微垂首立着,显然是只听他发落。
宋谊看着谢小六道:“辛集兄,先放开他罢。”
钟濯在旁听得又是一怔,辛集是羌无部族。若他没有记错,隆嘉七年,当今圣上率军打到兴庆府,当时投降归顺的一支羌无部族,便是辛集部——所以宋谊这趟出外,皇帝不仅派了个亲卫随行,而且这个亲卫还是个羌无族人?
那边辛集元驹依言松了手,谢小六揉着手臂嘀咕道:“我本来也没想逃,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逃?”
谢小六正是十五六岁抽身体的时候,六月跟着钟濯回到县里的时候看起来还瘦瘦小小的,在白马县呆了小半年,身上长了一些肉,个子也蹿了不少,如今已经长到钟濯肩头。身上那一身鸦青色的儒衫是入秋前眉烟带着他到裁缝店里刚裁的,半新的衣衫合体地穿在身上,此时在月下站着,瞧着很是一个俊秀少年郎。
这少年郎站在两人跟前,看起来好像问心无愧谁也不怕,但目光偶尔瞥过钟濯的时候,又透着些欲言又止的闪躲。
钟濯先叫人通知原先派出去找的人都各自回去歇了,这才回过身来将谢小六叫到屋里边去。他知道这少年因自小流浪,好像一只野猫,性情颇为警敏,稍微察觉到一些危险便要逃走,因此除非叫他心悦诚服,否则凭他的性子,宋谊带他回京的这一路上恐怕都不得安生。
钟濯将谢小六赶到屋里后,又回过身来请宋谊,宋谊正吩咐那军汉去院门口守着待命,却见那汉子领了命以后,又从袖中摸出两个小瓷罐来,双手向宋谊呈上,用一口略带口音的中原话说道:“宋大人,这是刚才在夜市上买的还玉膏,您先前的那罐快用完了,我便又买了两罐。”
宋谊显是没料到,上前一步去接:“多谢,有心了。”
“不过,此地怎会……”宋谊接了药,若有所思地还想问些什么,不妨手里的瓷罐忽然被旁里伸来的一只手截去了一瓶。
宋谊一惊,手里握着剩下的那罐,顺着去看,只见那人揭开盖子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而后要笑不笑地自眼角瞥了他一眼,张口问那军汉道:“不知这是什么药膏?有何功效?足下在哪里买的?”
宋谊神色间便有一丝僵硬。
辛集元驹不知其中详细,便一五一十道:“这是还玉膏,是羌无部族中常用的药膏,用来医治刀剑伤有奇效。这两罐是在西横街的杂货摊子上买的,摊主是从西北来的商人,我已验过,是真品。”
辛集元驹说的快而详细,宋谊拦他不住,便见钟濯边听脸色边难看了起来。
辛集元驹一番话说罢,面前两个年轻官员一时都皱起了眉。一个半冷着一张脸地瞧向身边的人,面上有压不住的愠恼,问道:“刀剑伤?”
另一个顾不上管他,思及什么,上前来一步,向自己确认道:“夜市上大约有多少西北来的商人?其中有无羌无族人?”
辛集元驹看着眼前两个反应各异的大人,又如实秉道:“听那药贩子所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具体的属下不曾核实。”
宋谊便又道:“辛集,你现在便去城中横竖两街上,看一看夜市中有无羌无族人。”
辛集元驹对宋谊极为服从,立刻领命去了。宋谊回身见到钟濯仍旧绷着脸看他,想到这两罐药招来的麻烦事,心里叹了口气。他伸手想从钟濯手里取过瓷罐,钟濯却死死地攥着不松手,且又忽然向他逼近了一步,满脸都是不好招惹的样子。
宋谊瞥了眼房里等着的谢小六,往后退了一步,知道到底瞒不过去,便叹息着轻声道:“阿琅,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一件一件来。”
钟濯不知是不是该笑,他道:“原来宋大人竟然是知道的。”
谢小六在房里等着,不过片刻的功夫,待那两位大人进来的时候,他却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似乎有一丝微妙。一番察言观色后,直觉告诉他,此刻的这位知县大人与平日不同,最好不要招惹,于是他夹紧了尾巴,垂眉低首地十分乖巧地在旁边站好了,听候发落。
钟濯坐下来,先将早已放得凉透了的那杯茶仰头喝了,而后对宋谊皮笑肉不笑道:“宋大人也坐。”
宋谊看着他,头一回意识到这世上的确也有他不知如何应对的情况,不知道说什么,便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钟濯又将谢小六叫到近前,开门见山问道:“谢小六,我只问你一遍,你愿意跟宋大人进京,提供线索协助查案么?”
谢小六愣了一愣,他听出来钟濯此刻压抑着的烦躁——这个年轻的官老爷,帮知州谋划可能要掉脑袋的计策时,县中接二连三出问题时,从来都能沉着性子有条不紊,此刻却因为某些他不知道的原因,沉不住气了。
但这几月的相处,令他了解了钟濯的为人,也对他产生了信任。谢小六知道这问题钟濯是认真问的,也相信如果他不愿意,钟濯一定会尽可能帮他斡旋。于是他认真道:“我不愿意。我今夜的确是想逃的。”他说着又故意去揉方才被那军汉抓痛的手臂,别开目光,故作可怜,“但我好像没的选。”
钟濯立刻反问道:“你怎么会没的选?难道你遇到事情时就只会逃跑么?”
钟濯被怒气蒙了心,一时觉得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何其相似。两个人都可以游刃有余地混迹在人群里,骨子里却是独来独往的性格,遇事一个想着躲,一个想着瞒,都以为自己可以解决,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说到底都是没把他真正放心里,不认为他是可以陪他同舟共济的人罢了。
那他把他当什么人?
只合春风一度的枕边人么?
钟濯盯着谢小六,口气有些冲:“你不愿意去,为何不同我商量?本官是一县父母官,你我虽无亲无故,但你住在县衙,上着县学,在县中登了户籍,便是我县中子民,如今遇上困难,为何不来找我?”
谢小六对他的反应感到诧异,觉得与平日不同。
那边气势如虹,谢小六缩了缩脖子,弱声弱气道:“您与宋大人,恨不得裤子都穿一条呢,我说不想去,您就会不让我去么?”
谢小六话糙理不糙,且还糙得颇在点上,宋谊有些尴尬地掩嘴咳了一声。
谢小六又说:“而且去不去的,这是朝廷的命令,大人您又能拿什么主意?”
“你——”谢小六几句话说得毫不客气,钟濯急火攻心,一时竟语塞了。但那少年站在旁边,又服软道:“大人,我知道您一直对我很好,也知道您是这县里官最大的。但这件事,您帮不了我不是吗?”
钟濯恍惚间竟觉得是宋谊在对他说:“你帮不了我。”
静了片刻,搁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他忽然冷笑道:“本官能帮高知州抗了朝廷之命,难道保不下一个你么?”
这话一出,谢小六都有些呆了,连宋谊也听得心惊,他转目去看,只见那人面上是从未见过的冷峭神色,这话听着并不是赌气发狠,竟是认真的。那人说着,视线忽地一转,落到了他脸上,依旧是冷冷地,又说了一句:“本官固然人微言轻,然为心中所执,亦有可为之事。”
“你不信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