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策对
第165章策对
“有你作保,我自然放心。”
二人在钟濯的房中等着谢小六的消息,秋夜的寒气从大开的房门口透进来,手边的茶刚倒上没多久就凉了。宋谊看他不轻不重地拨弄着茶盖发出响动,眉头不经意蹙着,看着有些烦闷,还以为他是怕谢小六出什么问题,便又温声道:“今次与我随行的是陛下特派的亲卫,此人从隆嘉年间开始便护卫陛下左右,武艺高强,处事警觉,不会出差错。”
话音刚落,便听见茶碗落在桌面上的一声轻响:“陛下特派。”随即一道雪亮锋利的视线从对面望过来,年轻人看着他,意味不明地又问了一句:“你这趟出外两个月查案,陛下特派他随行?”
宋谊点头,又宽慰道道:“放心罢。他必是跟着谢小六去了。”
宋谊心里还在思索钟濯方才所说的县中近况,便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人神色有异。
高永昌六月上书的时候,政事堂里的激烈争吵几乎整个朝野人尽皆知。卞则秋虽与新旧两党都没有什么交情,但是平时与宋谊往来的京兆府和六部的年轻官员们多数是宋谌庆宁元年举才政策的受益者,在感情上倾向于新党,平日里谈起此事,亦是毁谤指责居多。
只是他与宋谌私下讨论此事时,宋谌虽有所保留,总体却是嘉赏的态度:“此法与市易法都拿商贾开刀,但可谓背道而驰。薛严的市易法宰的是领头的肥羊,市易司的收入宰割自从各大商会行首,但滑州之策却是将羊儿养肥了收它的羊毛,是薄利广收、共富共荣之法,此法短期内未必能于税收上见成效,却是长远之计。大韶十年战乱,生民凋敝,正该休养生息。滑州劝农扶商,与我想的不谋而合。通用票钱一策,我从前亦曾考虑过,然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今在滑州一试,亦正好可观其成效。”
宋谊这才明白非但是鲍修文想借此打击薛严,宋谌亦有借此先在滑州探探水深水浅的意思。钟濯在其中身先士卒,滑州治策若成,未见得会有他的名字,若失败了,定然会牵累到他。
但翟昌和之案有眉目之后,宋谊便受命往陕西去了。与京城和钟濯的联系断了两个多月,他在陕西查永兴军屯兵屯田之事又几经波折,便没能留意滑州的动向。回来的路上遇到几个往滑州来的商人,倒是打听了一些细节,此时想来,更觉票钱一事其中关碍甚多,钟濯一着不慎,便会吃了暗亏。
宋谊沉吟着说道:“你方才所说的县内治绩,恐怕还有赖滑州颁布的‘扶商令’。——如今大韶境内,各地有往来贸易的商人行会以巴蜀、江浙为重。七月以来,白马县中至今所收票钱种类、数量如何?可曾去钱庄兑换了?”
钟濯在对面心情复杂地看了他片刻,他的宋大人很聪明,面对他的旁敲侧击始终可以避重就轻,听他没头没尾说了一通县中近况,也可以一针见血地问到症结所在,知道话怎么说才圆,事怎么做才妥。十全十美的宋云溥不需要别人。
钟濯微微叹了口气,才又解释道:“你问到点上了。如今最犯难的,的确是票钱的问题。我本意,是想借由票钱一策将滑州纳入吴、蜀的商贸网络中,最终令滑州与大韶几大钱庄共同构成一个交易网,这个交易网认可一种或几种票钱,在这个网络中购买、借贷皆可通过票钱进行,此计若成,借着现有商会的力量,滑州必定会得到发展。但施政之初,用票钱代替铜钱流通的目的无法一蹴而就。一来州内金银铜钱储备不够,百姓最初不信赖这些票钱,从别处收了,必会来官府兑换成铜钱银两,官府一旦兑不出,那么票钱在民间就失去了公信力,想必是不会有人再愿意接收票钱;二来……”钟濯苦笑了一下,“七月至今,县中收到的票钱,有十之一二是伪造的。”
钟濯叹息着道:“其实这也在预料之中,与铜钱相比,票钱造假成本低,且利润丰厚,在当初谋划此策时,便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因此对于在滑州境内使用的票钱,要先后在州衙和府衙加盖两道印章并登记票号,用以防伪。五贯以上的大额票钱每经手一人则要依次签字画押……但票钱一旦在民间流通,造伪之事便无法避免。为此九月州县又特颁了针对性的法令,造伪币者重罚,举报者则有赏。此令颁下后,九月至今,便在县中抓到了三个伪造票钱的罪犯,州内则想必更多。重罚示众后,情况便好了许多——但此事终归是个隐患。”
钟濯又继续道:“而且,便是杜绝了伪币,也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现今虽还未出现,但日后恐怕还是难以避免。我想来想去,恐怕最后唯有将票钱发行之权收归官府,由官府管理印刷、发行与回收兑换,才有可能从根源上杜绝。但……”
宋谊见他满面愁云地说了许多,心里却放下心来——此人如今行事比过去确然要谨慎许多了。他伸过手将钟濯的手握住了,宽慰地捏了捏他手心,微笑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怕有些钱庄不顾钱币储备,擅发票钱,最后票钱无法兑现,票钱失去公信力后,贬值事小,最后恐怕还会影响普通金银铜钱的使用罢?”
钟濯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隐患很幽深,当初在谋划时分析利弊,高永昌不用说了,到现在还是一知半解的,恐怕只有到火烧到睫毛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是孙涟和嵇朔,也是他仔细剖析详加推演后,才明白其中道理。其实这也寻常,钟濯因为家中从商,自他记事以来,与钟家有来往的几家钱庄已经起起落落好几遭了,他耳濡目染,所以对这些事熟悉敏感,而其他人再是聪明,毕竟对此没有接触,所以难解其中道理。但宋谊却一下子便点到此处,钟濯心里一时又是惊讶又是感慨。
“云溥聪明。”钟濯自然而然地也反手握住他,好像无聊消遣似的将他修长的手指捏来捏去,边擡眼来笑看了他一眼:“不过现今州内只接收有信誉的大钱庄所发票钱,要官府来接管票钱发行事宜,其中阻力丝毫不亚于薛相如今推行市易法,这一步不能走得太急,只有等时机成熟了才能做。眼下便走一步看一步罢。”
钟濯既然已经想到这节,宋谊便也不再赘言。宋谊看着他手里的小动作,眼底泛着温柔笑意,问道:“你可还记得成叔?”
钟濯皱眉想了一会儿,随后才记起来那户住在梁州郊野山中的宋家旧仆:“记得。成叔怎么了?”
宋谊便道:“从前在清源,成叔便以长于治印闻名乡里。我听闻他有一套特殊的印法,称‘阴阳印’,此印与寻常印章不同,不需印泥,却可在纸上留下凹凸不平的印记,正面看去看不出什么特殊,唯有将纸张平放于眼前,对着光看去,才可看清印章图案。”宋谊微笑看着钟濯,“此法放眼四海,应当只有他会。”
钟濯闻言,手里的动作停了一时,他擡眼望向眼前这一心为他谋划考量的人,片刻才道:“我明日便派人去求印。”又勉强一笑,“若在票钱上加盖此印,想必于票钱防伪之事大有助益。多谢云溥提点。”
钟濯又看了眼被他捏在手里的宋谊的中指与无名指。圆润的指盖,清晰的指节,这人从头到脚,从头发丝到指甲盖,都有着一以贯之的一股气度,处事妥帖周到的同时,却始终有所坚持。妥帖周到自然是给了他,但他真正关心的、真正坚持的,他为何入朝为官,他所求究竟为何,却始终对他有所保留。
这或者是宋谊对他的另一种妥帖周到,钟濯不知道该不该成全他的这种“周到”。
宋谊这回终于察觉到了钟濯的不对劲,在钟濯收回手前,眉梢一动,先一步扣住了他手腕,问道:“怎么了?你好像还有别的心事。”
钟濯心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但未等他在要不要逼宋谊开口的事上踟蹰出个结果,院中传来一阵动静,钟濯闻声起身去看,手便也顺势抽了出来。
二人到了院里,先听到了一阵撒泼耍赖的哭闹从院外传来:“你是谁啊!快放我下来!再不放我要报官了!钟大人可不会饶了你!”
从院门口拐进来的人不是余四也不是别的仆役,此人穿的一身平民的灰褐色布衣,身材高大健壮,肩头抗着个踢腿蹬脚的人,一拳拳打在他身上跟打在墙上似的,连个眉头也不皱。
那人走到近前,先把人放下了,而后一手箍着谢小六的手臂,另一手平放在胸前,朝面前的两个人躬身行了一礼。
钟濯看得一愣。
这人行的礼,是胡礼。
【作者有话说】
那啥,大纲不会变,弃文不用告诉我,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