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左膀和右臂
第159章左膀和右臂
“为什么不能?”
嵇朔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好像眼前所见皆是沃土良民,他这小知县只要坐享其成便好了似的。钟濯瞥了他一眼,摇头笑道:“嵇公子,濮州物华天宝,既有黄、汴之便,又有金水河直通京城,此番天时地利,怎是滑州可比?”
嵇朔也笑:“大人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自然是比不上。”
钟濯听他言犹未尽,顺势问了句:“那么照你说,滑州之长是什么?”
先前给高永昌草拟奏疏时,为了分析与大韶境内商人通用票钱一事对滑州的影响,几个人早已将滑州利病反复盘算过,滑州的物候、地理、水利、人口、产业皆在考虑之列,也都在奏疏中一一阐述清楚了,只是听嵇朔此时的意思,却像是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出路。
嵇朔道:“濮州据黄、汴之要,汇集东南之货贸,滑州既无此险,若要超越濮州,自然便不能依仗于汴河河运,而要另辟蹊径。”
钟濯闻言微怔,沉吟道:“另辟蹊径……?”
“正是。”嵇朔应道,他转头正要解释,却见钟濯落在他身后没有跟上来。
二人此时已行到距离县城不远处,越近城门,周围来往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城内通明的灯火与嘈杂的闹市声响从城墙内透出来,流动的灯影与喧闹的人声中,那个年轻的县官听了他的话,凝着眉若有所思地静静停在了原地。
嵇朔想到不久前在孙涟家中的那一晚。那天钟濯听了他的身世,当嵇朔问他“如今待要如何”时,也是这样一副凝着眉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是想要扛起他,扛起这片穷僻的焦土,扛起破碎流离的百万生民,但同时又因感到沉重和矛盾而想要退却似的。
见到钟濯那般神情,嵇朔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了伤害高永昌,巨细无遗地描述那场战事的细节。诚然他也曾因为自己遭此厄运而怨天尤人,咒骂老天不公,然而认得这人以后,却又感谢老天还留有这种不公。
嵇朔站在他前面几步,在来往的人流中看了他片刻,然后上前一步笑着叫他回神:“钟大人?”
那皱着眉低头沉思的人便突地擡起眼来,眼眸里映着城下中元节的灿烂灯火,光明一片,他眉头舒展开了,大笑道:“介闻,你当真是个宝贝!”
嵇朔被那两个字砸得一愣,正有些哭笑不得,便听他又飞快说道:“的确,我先前想得太狭隘了。依仗黄河的地理之利确然没问题,但仅凭票钱和商税吸引东南的商贾让他们放弃濮州的水运之便,转而到滑州来,的确是有些困难——但若往西北、西南看呢?”
钟濯的机敏以及二人无须赘言的默契也令嵇朔笑了起来,他道:“滑州若往西南,经三寻古道入隰河,可直通蜀中。而西北方面,自大韶与羌无休战以来,这些年边境贸易逐渐增多,前次去濮州,亦在码头上见到了一些胡人。”
钟濯点头道:“不错。”
原本他们拟给高永昌的三策之中,最令人担心的就是他们调整了滑州的通商政策以后,各地商贾仍然碍于滑州的穷僻而不愿前来,如今按嵇朔说的这般另辟蹊径,不须与濮州争利,而可开辟一条自南而北的全新商道出来,此事不论于国于民,皆是好事一桩。
钟濯想到前两日诏书传到时此人老神在在的,不由便问道:“你何时想到此节的?怎么当时不说?”
嵇朔便笑道:“西北有羌无,西南有大理国。家国初定,贸然言及边境贸易,只会徒增朝廷忧虑。且这是无须筹划之事,商人趋利,只要消息传到,商道大开,自有商贾会趋利而来。滑州只需做好应对准备便可。”
钟濯心里便又感叹了一回,嵇介闻此人上公堂的时候牙尖嘴利,作谋划时又筹谋周全,当真是难得的人才——难怪高永昌尽管被他狠狠冒犯过一次,但那日二人同他辞别时,还是出言留人,那话里显然是赏识他的才能,想留用他的意思。
钟濯当时听了高永昌的话,立时便想到先前嵇朔说想入他幕中,听了高永昌的话后,一时觉得嵇朔若当真无意仕途,比起跟着自己,的确是跟着高永昌更能施展,他正想帮腔,嵇朔却先说话了。
嵇朔没什么犹豫,他先看着钟濯一眼,然后拱手说了一句:“多谢大人厚爱。介闻才疏学浅,恐怕难当大任。”
话是客气话,然而语气毫不犹豫的,是一点也不想留的意思。高永昌想是还预备了几句挽留的话,当此也说不出口了。钟濯以为嵇朔心里还是对广凉山之战过不去,见高永昌盯着嵇朔满脸的一言难尽,连忙上前去说了几句场面话,全了高永昌脸面。
二人一道回程的路上,嵇朔却又突然提起这话头来:“钟大人如何想?以在下的才能,能帮高大人做事么?”
两头驴并辔跑在乡野远道上,钟濯闻言对着广阔天地,叹出胸中一口浊气:“介闻之才,可入宰相幕下。”
时已近暮,金红的霞光笼盖四野,嵇朔骑在他身边,闻言瞥了他一眼,而后轻飘飘说了句:“大人之才德,亦可为相。”
钟濯听了差些摔下驴子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嵇介闻你这张嘴,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他钟濯才或者还有一些,德却是从小就缺了不少的,要是为相,天下百姓怕都要活在水深火热里。
但嵇朔的言外之意,钟濯当然听懂了——算上这次,嵇朔已是反复三次同他明言了。这样一个桀骜的人,几次三番同他放低姿态,于情于理,钟濯都该给他一个答复。钟濯一直是觉得自己庙小,不够这尊大佛发挥的,但现今这尊大佛既然执意要进来,钟濯实在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因此在回到白马县的当日,钟濯将嵇朔请到县衙,自己到房里寻摸了半天,想着嵇朔如此诚恳来投,他既然决定接受他,也应该有所表示,因此便想找个物件赠给嵇朔。但钟濯平日吃穿用度不拘小节,房里除了那一弓一剑一扇还算精巧,其余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但那三样都是宋谊的东西,他怎么肯动?
翻找了半天,最终摸出了两大锭银元宝和他自己写的一副字来——钟濯如今算明白朱小五当初送他们礼物时的心情了,在送礼一事上,他觉得自己比朱小五也没好上多少。
嵇朔在前边等了许久,见他左手托着两锭元宝,右手握着一卷纸进来,十分摸不着头脑,待钟濯硬着头皮说完,嵇朔瞅着他手里两样东西,噗地乐了。
钟濯见他笑得厉害,也自觉可笑,索性将两样东西都放下了,佯作叹息道:“哎,你也知道你投的是个俗气的小知县。若你留在州衙,指不定高大人就送你什么好东西当信物呢。”
嵇朔忍笑:“大人大可不必如此勉强。”
钟濯便又正经道:“送银子于我是不勉强的,于你怕才是勉强。”
那话里一本正经的潜台词“银子我多的是”又将嵇朔逗得一乐:“大人的银子日后有的是地方要用,送我却白白浪费了。”
钟濯张口便来:“如何是浪费呢?千金难换嵇介闻。”
嵇朔大笑起来。
一个嵇赖子,一个不正经,真是凑好了,你一句我一句的,明明该是好端端一场认主仪式,最终没一句正经话。钟濯拿出来的两样东西嵇朔当然都没有拿,嵇朔只在最后说了句:“钟大人,介闻来投,不为飞黄腾达、扬名立万,只为了钟大人你。今后愿为大人左膀右臂,急大人之所急,想大人之所想。”
二人一路插科打诨,嵇朔这句话也说得半真半假,钟濯听了笑着朝他一拱手:“今后,便请嵇公子多多指教了。”
过程虽然儿戏,但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嵇朔成了钟濯的幕僚,也成了县衙后院里名正言顺的常客。
与嵇朔同样成为县衙常客的还有沈驯。
沈呆子回到白马县后过了没多久便到县衙来同钟濯报道,钟濯那一日突然见他形销骨立地颤巍巍地出现在衙门里,当真被吓得不轻。
沈呆子站都站不稳,说话的时候人还晃悠悠的:“大人,我已歇了半月了。应当可以……”
钟濯心惊肉跳地让他坐下来,面上不假辞色:“可以什么可以?眉烟说可以你才可以。”
沈呆子被他怼得一愣,然后“哦”了一声,被钟濯遣人依旧送回了芦乡。
往后又过了一阵时日,眉烟精心照料,才总算将沈驯精神养回来,呆子身上也多了几两肉,不再像从前瘦得跟鬼似的了。得了眉烟首肯后,沈驯才终于又来到了县衙,按二人先前商定的领了“河督”的头衔,带着工房一班衙役散员们将先前搁置下的土地勘测与河道规划的事重新做了起来。
那时已是七月底,离钟濯与沈驯议定此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两月。这两月间的许多事,令钟濯的打算又有了变动——作为高永昌奏疏中的三策之一,如今兴修水利已非仅仅是一县之事了,而要将整个滑州通盘纳入考虑,为了此事,高永昌的军令状立下后不久,七月初,滑州通判兼判都水监事召集各县长官于韦城,整合各县土地水利,议定开河修渠之计,钟濯也借此向众人提出了“引黄入汜”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