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老孙你这是干什么
第156章老孙你这是干什么
钟濯回到白马县后,日子便过得飞快。
他说服高永昌上了那一封奏表,虽然署名的是高永昌,担责任的也是高永昌,然而他在此事上已与高永昌绑在一道,高永昌若把朝廷得罪了,他定也没有好果子吃,因此他与这位知州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周全起见,他回到白马县的当日便又写了一封信,恰好项大公子为了工学一事正要动身回京,便就请他带给了蔡熙。
但若非是经嵇朔的提醒和孙涟的提点,钟濯和高永昌二人恐怕还不会想到可以争取蔡熙这边的旧党。
嵇朔说:“当此局势,市易法已是势在必行,这封奏表忤逆朝廷。莫说是皇帝和新党诸臣看了会动怒,那些因循守旧的臣僚,对于这种破坏规矩的事,怕也不会放过。”
这话是他二人一道将奏表草拟好交给高永昌后,嵇朔避开旁人,私下同他说的。
他们与高永昌及孙涟二人议定此事时,知道顶着市易新法的风头,对皇帝和新党的反应自然都早有预料,但对于旧党及其余持中立态度的朝臣的反应却没有什么把握——他所上三策中,水利民生与降低商税两策都还好说,但互通票钱一事,纵然仅是滑州一州之策,但其实也是动及大韶境内商贸往来之根本了,此法一旦在滑州推行,不影响其他州郡是不可能的,其效果肯定也会影响往后朝廷在此事上的决策。
因此三策之中,唯有此策让钟濯捏了一把冷汗——但也唯有此策的分量,可与市易新法一搏。
连年战乱后,当初北朝发行的天元币在民间已经没有人买账,如今大韶境内山东、吴越及蜀中地区各有通用的金属钱币,山东通用铜钱,吴越通用银钱,蜀中通用铁钱,三种钱币各有朝廷规定的使用区域,互不往来。而各地钱庄发出的票钱除了解决金属钱币携带困难以外,亦是用于解决不同地区间的钱币互不流通的问题。[1]
如今滑州一出此策,牵一发动全身,其后的发展难以预估,再加上旧党一贯以来都认为北朝所以被羌无人攻破,乃是因为北朝末年的皇帝荒嬉无度,奸相当权大肆聚敛,以至失去民心天意,军国疲弱,才有隆嘉之耻;因此复国以后,面对元气大伤的韶国,旧党的态度是回到太祖时期的“还政于民,还利于民”,以期休养生息,面对新党推出一系列积极法度,旧党诸臣无不视之如洪水猛兽。
而互通票钱的步子,恐怕迈得比市易新法还要大一些。
自然也更容易扯到旧党的裆……
当时已是深夜,听了嵇朔的话,钟濯站定脚步,脑中胡乱地想了这一通后,拉着嵇朔便往回走,再去找高永昌。
嵇朔看他闷头往回走,有些不明所以:“钟大人?”
钟濯边走边道:“此事当还有可为处。”
嵇朔:“但——”
“但什么但?但嵇公子还想被高大人再骂一回么?”钟濯笑叱了他一句。
钟濯知道嵇朔这话为何避着高永昌只对他讲——只要奏表还没呈到皇帝跟前,举棋不定的高永昌便还有反悔的机会,嵇朔是怕多一点的风险便会令高永昌改变主意。
而嵇朔也知道,此计不论对钟濯还是高永昌,都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钟濯又道:“高大人已被我二人哄骗了两回,如今还肯以前途相托与我们共谋此事,是赏识,亦是信任,此事风险颇大,其中利弊自当互通有无共同谋划。三个臭皮匠,总顶他个诸葛亮吧?”
嵇朔听得一愣,皱着眉似有什么话要说,然见这年轻知县满目坦荡的样子,才又摇头一笑道:“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二人回到高知州府上,高永昌又将孙涟叫来,奏表上呈的前夜,几个人又将如今朝中各台各部的态度和应对做了分析。亦正是在此时,钟濯才想到了蔡学士。
钟濯前次回京述职,去拜访了蔡熙,当时蔡熙亦有谈到市易新法一事,这位大胡子学士态度相当明确,薛严王绩之流在他眼里是逢迎上意的奸佞,市易新法则不过是搜刮百姓的聚敛之法——钟濯当时听了只点头微笑,对这两条评价不予置评,只后来听说新法要在滑州试行,才又提上来细细思量过。也正因如此,那夜在孙涟家中的彻夜长谈,才能将市易新法的弊病分析得头头是道。
孙涟听了钟濯前前后后的想法之后摇扇扇着风,瞟了几人一眼道:“此际新党意气风发,薛严的势头锐不可当,市易法推行后,鲍相公恐怕就要四度辞相了——总归这参政当得没意思,换是老夫我,也不乐意干。”
其余三人都不太明白地看着孙涟——钟濯和嵇朔二人这些天总算是熟悉了孙涟说话的路数。这位孙先生归乡后过得颇为闲云野鹤,除了穷极无聊时爱凑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热闹,其实是不太想掺和这桩事的,奈何高永昌是个厚脸皮外加不会看脸色的,孙涟婉拒了他几次,高永昌却愣是没听出来,仍然每次都硬把人叫过来一起议事。
钟濯和嵇朔虽然看出来孙涟老大不情愿,但孙涟跟着周简几十年,对朝中局势看得颇为透彻,有孙涟在旁指点,的确是颇有助益,因此便也都装聋作哑没有提醒高永昌。
大抵就是出于这种不情愿,孙涟对他们三人的指点,常常说得颇为隐晦,得靠问,得靠猜,猜到孙先生点了头,那才算是成了。
此时钟濯说完一大堆话,孙涟来上那么一句,那肯定也是有深意的。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回,高永昌是他们三个人里最不耻上问的,当下便倾身相问:“孙先生是说,鲍修文辞相了,旧党树倒猢狲散,我们此番与新党树敌,届时肯定没好果子吃?”
孙涟扇子摇得哗哗响,满脸“高大人你可用点脑子吧”。
大半夜的,孙涟都睡下了,被府衙的人叫起来掺和这档子事儿,心想当初在周太尉帐下也没这么折腾过,便又气道:“原本朝中两虎相斗水火难容,现在冒出你一个高永昌来。你想旧党的人会怎么看?你一个打仗的,知不知道远交近攻?知不知道联吴抗曹?”
高永昌被他怼得一愣,瞧了两个小辈一眼,不自在道:“哎老孙你这是干什么……”
钟濯明白过来,不由得一喜,道:“孙先生是说——”
话没说完又被孙涟打断,孙涟道:“还有你俩,也别以为旧党个个都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鲍修文三朝老臣,百年的狐狸修成精,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还多,因势利导、借刀杀人那一套还不是信手拈来。”
孙涟不假辞色,但钟濯和嵇朔二人听了却反而相视一笑。
二人都听出了孙涟话里的意思——假若鲍修文愿意借刀杀人,他们眼下倒也很愿意做那把刀的。
的确,市易法势在必行,旧党声望却江河日下,因此尽管与各地通商一策虽然比市易法的步子迈得还要大,但当此情势,倒未见得旧党就会秉持一贯“法祖”的原则,反对高永昌的上书。而且复国以后,皇帝大刀阔斧革除前朝陈弊陋习,国朝军政至今已大有改观,但旧党在其中却几乎无所作为,再这么下去,就像孙涟说的,鲍修文恐怕就要四度辞相了,这一辞,皇帝还有没有耐心陪他演挽留的戏码就难说了。
孙涟那夜大约委实是恼了,不待几人回应,又直接道:“高大人爽直,与那些文臣不对付;再有,此书上表后,若高大人再出面与旧党结交,则未免瓜田李下,有结党之嫌。钟大人既然与蔡熙有师徒之谊,何不对其诉说此事?”
孙涟话说到这份上,连高永昌也听懂了,忙呼人来上了一碗冰镇绿豆汤,嘿嘿笑道:“我就知道老孙你有法子。”
于是便有了钟濯寄给蔡熙的那封信。
这一表一信分头送出后,高永昌与钟濯二人在滑州正如递了考卷等老师批阅的学生,一个比一个的忐忑不安,高永昌好几回夜中难眠闯到孙涟家里去,问孙涟:“我这知州怕是已经做到头了罢?”
孙涟受不了他的三番五次的骚扰,终于不客气地点破道:“高大人莫非差个知州做么?当初兵权被皇帝收走,让你去扬州养老。扬州鱼米之乡、物产丰饶,你为何还顶着那位冷眼,咬牙要求来这穷僻之地?单凭这点心思,皇帝只要生一点疑忌,高大人在这里便待不长久。如今大人知滑州两年,眼看边境局势,至少十年内不会再兴兵事,大人还想等什么机会?”
孙涟见高永昌皱起眉,便又道:“当初那知县提出此法以应对市易之法时,高大人恐怕不仅仅只为州内百姓考虑罢?”
高永昌心中所想全被孙涟点破,无言了一时,终又正色道:“那么,孙先生以为此计胜算几何?”
孙涟目光如电,反问:“高大人从前领兵打仗十数载,发令出兵后还会考虑胜算几成么?”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但此事涉及朝局,文官党争与领兵打仗又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孙涟话中的意思高永昌却是听明白了,因此默然一时后,高永昌便点了头,又朝孙涟一抱拳:“孙先生,本官明白了,受教。”
话说回来钟濯这头,虽然此事是由高永昌上书,但有心人一查便能查到其中出谋划策者是何人。若最终不能行,高永昌忤逆朝廷旨意的罪名必然逃不掉,他这个小知县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做下去怕也不好说了。
因此钟濯忐忑自然也是颇为忐忑的,只是不论最终情形如何,却都不会影响他原计划要在白马县中推行的事。
而且项大公子带着他给蔡熙的信离开后没几天,沈驯和钟洄便回来了。
[1]是有参考的杜撰,其中只有北宋钱币有分区,不同区域使用不同的钱币,不准互相流通是真的。参考郭建龙《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