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滑州之计
第155章滑州之计
“薛大人自诩长于财计,老夫单问你一件事,高永昌奏明的三条策令,究竟是否可为?是否与民有益?”
六月底,大暑刚过,梁州城被白日里毒辣的日头晒了一日,即便到了夜中也还是很热。
薛严体胖,身体靠在椅子中,面上一片油汗,他闻言看了鲍修文一眼,压了一大口茶,这才开口道:“鲍大人所问,白日在陛下跟前早已辩得分明——我看那高知州怕不是以为家国财计与他带兵打仗一般粗暴简单?币制之事牵一发动全身,他想在州内与江淮商人通用一种票钱,借此沟通东南,想的倒是好,可这事哪有这么轻易的?
“且滑州冲要,经战乱水患后,州内人口不足十万,既无丁户又无田地,他州内拿什么与他降低商税、接收票钱吸引来的商人做生意?届时南来北往的商贾不过拿他滑州当一处过路之地,除了损失商税收入以外,别无所得。这与滑州百姓究竟有何好处?”
宋谌听了,在上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鲍修文闻言,脸色愈发难看,冷沉沉发声道:“薛大人,你所说降低商税、接纳票钱不过其中两策,若是再算上他为州内所做的其余打算呢?滑州的确常年受黄河水患滋扰,然州内却并非没有良田,只不过被黄河泥沙淤积覆盖,暂不可耕而已;至于丁户,复国以后,有大批流民自燕北逃难而来,连京中都常常可见到,足可想见流民之多。滑州一年前便开始接收京东路的流民,分给土地,又怎可说是没有丁口?
“其计之三,便是针对这些弊病,兴修水利,开垦土地,安置流民,与商税、票钱相结合,乃是高永昌观滑州州情因地制宜的一套完整政策。滑州自古产棉、麦,背靠黄河,有水运之利,届时流民安其居,土地尽其用,商贾通其道,滑州必可大治。
“薛大人断章取义,独论其二,不知居心何在?”
宋谌的几个得力下属也常到府中来议事,宋谊亦常常列席旁听,因此朝廷大员们议定国策的场面他其实见得不少,然而似此刻这般擦枪走火互不相让的,倒还真是头一回见。宋谊看着两个参知政事在堂下的情形,已可想见白日政事堂中的争论不休了,难怪卞则秋说今天皇帝上火,脾气比往日更差。
——这换谁都得头疼。
宋谊边听,边在心里将高永昌所提的三条策令理了个头绪出来,细细一想却觉得十分眼熟——所谓兴修水利、开垦土地和安置流民,其实是老生常谈,滑州依靠黄河,水利本就是政务之重,因此这条计策虽很重要,却并无什么新意,但建筑在此基础上的,被薛严拿出来挞伐的商税与票钱两策,听起来却十分有趣,也十分耳熟。
票钱,最初是北朝江淮一带的钱庄与商人因铜钱和银两携带不便,通过行会协商约定,在小范围内流通的纸币[1],后来蜀地的商会和山东的商会也有了各自的票钱。其实若不拘形式推而广之,北朝末年朝廷为行聚敛而发行的茶引与盐引,和隆嘉年间,商人运粮到前线换回的军引牒,也都可算是票钱的一种,只是这些朝廷颁发的票引,只用于换取特定的财货,没有通用的购买功能。
而高永昌说滑州官府可以接纳江淮票钱,是说官府认可其作为钱币的价值,外来的商人带着票钱来,可以直接购买当地的货物,而百姓收了票钱后,也可以用它直接交税。这的确会让官府承担风险——若商会钱庄破产,票钱无法兑现,就成了一堆废纸——但同时也会大大增加当地商贸的便利。因为原来票钱只在梁州、燕城等有江淮钱庄分布的州内才能兑现成铜钱,而南来北往的商人只有将手中票钱兑现后,才能购买货物。高永昌的政策消弭了这一壁垒,自然会对当地的商业带来不可估量的好处。
而降低商税更不必说了,这项政策根本就是招着袖子说:快同我来做生意,我这儿最便宜。
与薛严首推的市易法相比,市易法是跟商贾抢肉吃,若在滑州州内推行,必定会让原本便穷僻的城市愈加穷僻;而高永昌所提的三策则相当于是官府自降身价,将尽可能多的商贾吸引过来后,一方面是借其力量发展当地工农业,另一方面官府从商人身上薄利广收,进而增加财政收入。
只是,宋谊细想之下,难免又凝起眉。这三条策令,以发展州内民生为本,兼之招徕商旅、鼓励商贸,如此风格,全不似一个陕西武人会有的想法——
倒很像他手下上任不久的那个南方小知县的手笔。
这样的思路和想法,宋谊的确曾在钟濯的一篇策论中见过极为相似的。
若果真如此,宋谊一时觉得不可思议——钟濯上任三个月,如何能说服高永昌冒着大不韪上这样一封奏表,与朝中正当得势的新党对着干;一时又觉得若是钟濯,倒也的确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而且,高永昌这道奏表的时机实在是挑得好。若是平日朝堂,奏表中所陈三策得到新党的支持尚还有可能,但旧党,尤其是鲍修文,却一直以来认为重农抑商方是治国正道,若是平时,对其中鼓励商贸的政策,必定是嗤之以鼻的。但此时,正当旧党无计可施之际,高永昌顶着市易新法的风头,针尖对麦芒地提出这三条计策,鲍修文大概也没有细想其中与他贯来主张的矛盾之处,看是条棍子,就捡起来打狗了。
薛严心里恐怕也是这么想的,见鲍修文今日如此回护高永昌,忍不住嗤了一句:“鲍大人一贯以农为本,认为商贾不过投机钻营之流,今日高永昌独降商税,怎么反倒还在您这儿得了好?鲍大人为阻挠新法,行事反复无常,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薛严这是存心拱火了,但鲍老大人这一大把年纪却也不是痴长的,只见他擡了眼看向薛严,四两拨千斤地说道:“老夫是否反复无常,薛大人还是让御史台的几位当着陛下的面来参我罢,届时老夫自会同他们论个明白。”
宋谊向来知道官场话术的精密之处,有时候听是连篇累牍的废话,但若细究起来,无一字可省。鲍修文这话,除了将对面的薛严噎得够呛,连宋谊都听出了那一个“让”字中的深意——御史台行监察百官之职,向来严禁与官员有私下往来,薛严又如何能“让”台官按他的意愿弹劾官员?
鲍修文真是百年的狐狸修成精——这一盆脏水泼得可谓是,一石二鸟。
两边争论到此处,从最初就事论事的争论发展到对彼此人格与行事的攻击,已经是言不及义了。这亦是难免,因这两方人马主张不同、原则不同、利益不同,因此再怎么讨论,双方也不可能在这个与利益密切相关的问题上达成共识的。
薛严自然也知道如此争执除了逞一时意气,别无他用。只是市易之法试行一年以来,宋谌因反对市易法,与新党众官已产生难以弥合的裂缝,如今在朝中大有左不沾右不靠的中立派之势,而皇帝在决策上最为倚重的却仍然是他的意见,因此薛严这才深夜前来,希望能争取到他的支持。
但堂上坐着的这位宰辅,今日听着他们从政事堂一路争到这里,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明确表态。
不,听他话里的意思,在此事上,他甚至是倾向于保守派的。
薛严一时又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天。那时他尚在京兆府尹的任上,不顾宋谌的反对,擅自向皇帝倡议市易之法,皇帝听后如获至宝、大喜过望。宋谌当时立在座首,待薛严详陈其利滔滔不绝地说完后,旧党诸官还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皇帝便点了宋谌的名,问他的意见。
宋谌手持笏板垂着眼上前一步,并未看薛严一眼,正当薛严以为宋谌会将先前驳斥他的话当廷说出,宋谌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臣以为此事还须详议。”
薛严以为宋谌是改了主意,然而待到退朝,二人一道走出宫门,宋谌便冷了脸对他道:“薛严,今日全你脸面,你好自为之。”
但宋谌错失了反对市易新法的先机后,往后再多努力亦没能挽回局面,而薛严和宋谌一手提拔的年轻官员们亦不明白宋谌为何突然与他们处处为敌,两方由此嫌隙日深。
薛严从往事回过神来,看了看坐上首的那个年纪轻轻却运筹帷幄的宰辅,决定最后再努力一次,可是他刚一张嘴,便被厅外一串脚步声打断了话音,相府的家仆通报过后进得门来,朝厅中的鲍修文秉道:“鲍大人,贵府来人,府中有急事,请您快回。”
鲍修文一怔:“什么急事?”
未待家仆秉明,厅外又是一串脚步声急匆匆地传进来。
“老爷,宫中有人传召。”
堂下诸人面面相觑了一回,都起身迎了出去。宋谊与陈霁二人并肩落在后面。
太监张三宝与鲍府派来请鲍修文的人是前后脚到的,他见着相府门口巷子中停着的鲍、薛、王三架马车,心下早已了然,因此进了相府,看到深更半夜半个政事堂的官员都在宰相府上,亦没有露出丝毫惊讶。
见过礼后,一把略显尖细的嗓音带着笑,在相府前庭中响起:“早知鲍大人就在此处,奴才便直往宋相公府上来了。”
一旁的薛严与王绩闻言互看了一眼,脸色显然都不怎么好。
宋谌道:“张公公深夜前来不知何事?”
张三宝将面前神色各异的五个朝廷命官一一打量过,而后才笑道:“宋相公,鲍大人,陛下思虑政事,夜不能寐,请两位入宫觐见。”
鲍修文闻言稍怔,而后看了蔡熙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喜色。
宋谌面上却没有什么波动,稀松平常地领了召,同其余几个官员拜别过,便要随着张三宝进宫去。深夜蒙召对宋谌来说不是什么稀奇事。虽然今夜皇帝只传了他与鲍修文二人的确透露出了一些暗示,但帝心无常,最终结果如何,仍是要走一步看一步的。
只是在宋谌将走时,薛严忽然又出声叫住了他。
“宋相公。”
宋谌回头,只见一贯油头滑面挂着笑的薛严此刻却绷着一张脸。
薛严上前去一步,看着宋谌开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本是常理,相公此去尽可直言,不必再顾全薛某什么脸面。只有一事,茂典同一年前一般深信不疑、势在必行。”
宋谌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