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薛胖听了直摇头
第154章薛胖听了直摇头
为了调查翟昌和的意外之死,宋谊这日四处奔走查房,待回到苍云桥的相府时已是二更以后了。
相府是复国之初宋谌自己购的宅邸,位置在宫城东南的苍云桥附近。
这座宅邸的面积不大,与刚刚还给皇帝的那座青芷园的规模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唯一的好处是离宫城很近,可随时应召进宫。但因宋谌一直没有娶妻成家,府中的主子只有叔侄二人,其余家仆杂役也不过十余人,加之宋谌行事简朴、不喜铺张,因此如今虽已拜了相,却也没有再另外置办府邸,从青芷园搬出来后,依旧还是搬回到了这里。
于是当初皇帝御赐的那块宰相府鎏金匾额在青芷园大门口挂了两年后,也跟着他们一起挂到了苍云桥榆林巷这小小的门楣上。这块匾额当年是按青芷园的门楣定的制式,从前看着有多金碧辉煌,如今挂在头顶便有多不伦不类。
府中的老管家看着实在不体面,便同宋谌提过一次要么换个宅子,要么换个匾额,却被宋谌毫不犹豫地否了。
宋相公眼皮子也不眨一下:“我看着挺好,不用换。”
老管家暗里寻思是不是要请个大夫来给他家老爷治治眼睛——年轻轻的,怎么就瞎了?
宋谌担任尚书仆射两年余,因推行政令时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作风,被御史台和谏院参劾了不知道多少次,台谏红口白牙,说他独断专行、祸乱朝纲。同时政令推行之初,难免有不如意之处,民间亦有宰相擅权的诽谤流言。
但自从搬了家以后,不知是因为皇帝提拔重用薛严后分散了台谏的炮火,还是因为苍云桥这边小门小户配一块鎏金大匾实在引人发笑,一时间朝野上和百姓中这位当朝宰执的形象竟就可爱了许多——当然也可笑了许多。
宋谊初时听到同僚偶尔调侃宰相府的门楣,到如今京城百姓全然无忌地以此打趣宋相公其实是色厉内荏的主——皇帝赏的牌匾不敢动,大一点的宅子也不敢换,成天穿着这不合脚的鞋任人耻笑却不敢作声,可不就是色厉内荏吗?府中的下人听了这些非议气得不行,谁知跟自家老爷学了一通舌之后,宋谌不怒反笑,问道:“这不比说我独断专行好多了?”
宋谊这才明白宋谌对人心的洞察之深,此番借机自辱,原来是有意为之。
因此这代表着皇恩浩荡的鎏金匾额到现在还一直挂在苍云桥相府略显简陋的门楣之上。
宋谊离开大理寺衙门,途经相国寺和州桥两处热闹繁华的夜市,到了苍云桥,见宰相府门口窄小的巷子中却停了两架马车,其中一架马车装饰得富丽,马车前悬着的灯笼上写着“薛府”二字,另一架与之相比则简陋许多,车前的灯笼写着“王府”。
不消再问,宋谊便知今夜府中这两位来客是谁了。
将乌云马的缰绳递给仆从,宋谊问道:“叔父在何处会客?”
仆从刚说完一句“相公在书房”,巷子口又传来马蹄与车轮滚过青石地面的声音,两人循声而望,便见又有一架马车从狭窄的巷子口拐了进来。这驾马车被前面停着的两驾马车堵住去路,车夫急忙叫了停。
仆从见状挠了挠脑袋,疑惑道:“这怎么?今天怎么这么多老爷一起来?”又呼出门房让去迎客,说着仔细一看那马车是哪家府上的,瞧见个“鲍”字,嘴巴一张,惊得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鲍府的?鲍、鲍大人也来了?”
仆从说的鲍大人是鲍修文,三朝元老,玄和五年护送太皇帝南渡,在南渡后朝局的稳定中功不可没,如今亦是政事堂中的宰执之一。而相府的仆从见着鲍府的马车,之所以会如此惊讶,则是因为鲍修文乃是旧党领袖,复国后因与宋谌政见不合,每每与宋谌吵得不可开交。但在新政问题上,皇帝又极少采纳他的意见,面对皇帝的不用,这位老参政短短两年内三度辞相,更有其门生做了一篇《辨奸论》借古讽今[1],暗骂宋谌欺世盗名,皇帝识人不清。
因此鲍、宋二家虽无私怨,明面上却已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当然主要还是鲍修文那边单方面的。
仆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马车,看见从那马车上颤巍巍下来的的老大人果然是鲍修文时,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今天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谊见了鲍修文也是微微凝眉,吩咐下人先进去向宋谌通传,而后自己迎了上去。
然而从那马车上下来的却不止他一个。除了鲍修文神情严肃地背着手往相府这边走过来,还有另外两个人随在他身后,右边那个官员生着一把大胡子,是礼部尚书蔡熙,左边那个神容清发的年轻人则是枢密使陈旌的长子,同时也是鲍修文的学生,崇政殿说书陈霁。
鲍修文和蔡熙都是如今朝中旧党的中坚力量,而陈霁在宫中虽还没有什么发言权,但从他近年作的文章看,亦是深受鲍修文的影响。
宋谊看着这前后两拨壁垒分明的来客,想到白日里卞则秋说的朝中之事,一时便有些明白了今夜相府所以如此热闹的缘由。
虽不知高永昌在奏表中所陈之事具体为何,但看眼下引得新旧两党前仆后继的,便可推知那奏表上绝不可能仅是拒绝推行市易法这么简单。宋谊猜测,高永昌那封奏表对如今新党主政的朝局来说,有可能是一个极大的变数,而新旧两党的人都想掌控这个变数。
宋谊走下台阶来趋前拱手道:“鲍大人、蔡大人、陈大人。”
鲍修文朝他点头,目光扫过旁边薛严那架富丽堂皇的宝马香车,眉头便是紧紧一皱,紧跟着一擡头看到相府门楣上那张大得夸张的匾额,眉头更是霎时拧成了一团麻花。
宋谊听到这位老大人低声骂了一句:“不成体统。”
宋谊只作没听到,微笑着将三人往前厅引去。待三人落座奉茶后,宋谊道:“三位稍侯,相公正在书房会客,迟些便来。”
鲍修文一点头,便又板着脸不说话了,满脸写的都是恨屋及乌,跟宋谌欠了他千百万钱没有还似的。
厅内的气氛就被这位板着脸的老大人搞得有些僵。
一旁的陈霁与宋谊对视一眼,眼里都是心照不宣的无奈。
好在陈霁心思玲珑,对与他年纪相仿的宋谊一贯也颇为赞赏,便找了个由头开口关心道:“听闻宋兄前些时日在虹桥码头遇刺受伤,不知伤势如何了?”
两个年轻人便借此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打开话头,陈霁忽然往外看了一眼,似别有深意地又道:“宋相公府上门庭若市,这处宅院怕是小了,亦与大韶宰执的威仪不合。”
宋谊也别有深意地答道:“三位大人今日是来巧了,府上也就今日尤其热闹。相公素来说所谓执政者的威仪不过借天子之势,聚百姓之望,若不离此二者,则威仪自有,何必再寄名于高堂广厦?此番尽够了。”
蔡熙闻言抚须点头,暗中赞许他的应对,然而鲍修文皱眉看着这个年轻人,眼里却又有点“巧言令色”的意思。
不多时宋谌便来到前厅,跟在他身后一道进来的还有参知政事薛严和京兆府尹王绩。这两个虽有一阵子没来了,然宋谊从前都是见过的。正如民间流传的,薛严重口腹之欲,人亦因此生得肥胖,腰带系在脐下三寸,挺出肥大的一个肚子,两颊垂着肉,面常带笑,看着像一尊弥勒,宋谌和王绩走在他旁边,都被衬得清举无比。
然而薛、王二人此刻面色也不怎么好,显然是还没同宋谌论出个什么结果。
三人进来后,宋谊看着这一屋子情状各异的人物,觉得此情此景离政事堂议事,恐怕也就差了一个皇帝亲临了。
新旧两党的几个大人在相府的议事厅里皮笑肉不笑、面和心不和地互相拱手行过礼后,便两两僵持着,都等着看对方先识趣告辞——谁知宋谌没有要单独会见谁的意思,分宾主坐下后,便道:“几位今日深夜到访的来意,我亦明白。只此事白日在政事堂没论出个结果,此时再议亦是徒劳。”
鲍修文瞥了一眼对面坐着的一胖一瘦的两个官员,老神在在地开口道:“老夫今日前来,也不是要与谁论个是非长短。宋相公今日在宫中说‘此风不可长,此法尤可为’。老夫以为大韶既在此变革之际,可为之法皆可一试,不知宋相公以为如何?”
京兆府尹王绩年过不惑,面相刚直硬朗,立刻接口道:“今次若允了高永昌,朝廷何在?日后各地官员一旦对朝廷政令不满,便依此效仿,朝纲废弛,又该如何推行政令?”
蔡熙抖着一把络腮胡,毫不相让地反驳道:“高永昌奏表中所言,条条有理有据。若各地官员皆能效此,我看分明是我大韶子民之幸。”
薛严似不理这边几人的交锋,一径盯着宋谌道:“与寻常政令不同,新政之推行,殊为不易,一步受阻则满盘皆输,宋相从前以变法为己任,亦是新法先驱,于此应当深有体会。市易之法自提出至今,先在曲南县试行一年,又在政事堂议论了半年,今日仅因一州知州的一封奏表,便要全盘推翻,莫非宰执日夜议事、中书省四次封还,皆是虚设不成?”
政从己出,市易之法若成,无疑是薛严乃至新党的一场胜仗,今后不论是皇帝的信任和朝堂中的,都会大大拔出一截,加之薛严如今一头扎到市易法中,已有些当局者迷,对着宋谌的这一番话说得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宋谌见薛严抖着颊肉,就差怆然涕下了,感叹道:“谁也没说要全盘推翻市易新法,薛大人这又是何必?今日所论不过是高永昌所奏之事是否可行,至于市易之法,若滑州不行,大可另择一州代之。”
宋谌这话虽是宽慰薛严,然而话里的倾向却很明显了。
相府的会客厅不大,几个大人左右落座后,两个晚辈便没有地方坐了。宋谌没有叫宋谊回避,宋谊便随侍立在他身边,那边陈霁则袖手站在鲍修文身后。宋谊闻此言望向陈霁,那年轻人察觉到视线便转过眼来,朝他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