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法无新旧
第148章法无新旧
“从三月吵到六月,中书省诏令都封还了四次,陛下到我这边来,回回骂的都是你,如今能有此番成果,已亏得是远思你了。”
“将薛严最初所提的二十一处市易务缩减成如今京兆府内的扩大试点,已是陛下能做的最大退让。”宋谌摇头笑道:“此事过后,陛下恐怕只觉得我与鲍修文那般的老顽固没有两样。”
“若连你宋远思也被视作老顽固,那政事堂中岂非是一屋子的老顽固?”陆澹看了他一眼,轻轻笑道,“不过你此番竭力反对市易法,不仅仅是出乎天子意料,新旧两党的官员们怕也都摸不着头脑罢?”
毕竟先前的新政法令,都是宋谌首倡,更借此提拔了一批锐意变革的年轻官员,这些官员团结在他身边,以他马首是瞻。赵岱亦是因此才擢了他为尚书仆射——谁料得到今次他竟会坚决反对市易法?
“法无新旧——”宋谌脱口道,说到一半又止住话音,侧眸与陆澹对视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他继续解嘲道,“如今新党的人怨我恨我,旧党的人又疑我忌我,出了政事堂尚书省,个个都避我如蛇蝎,这三月我那相府倒颇得清净——亦算有得有失罢。”
宋谌又蹙起眉:“只不过,我今次只为试点争取到两年的时间,若两年内京兆四州的市易务收效良好,便要如薛严最初所提在大韶境内推而广之。”
“这亦在情理之中。”陆澹点头,只脚步又稍停,看着宋谌道,“不过远思你这番力气不会白费。不出一年,市易法的弊病便会显现。”
陆澹轻声叹道:“薛严糊涂。他这市易法的初衷固然是好,却是好心办坏事。曲南县设的市易衙门,投了多少人进去才维持住了新法之初衷。一个县的市易务,朝廷设提举官两人,监官四人,全京兆的眼睛都盯在这一处地方,无人敢渎职枉法,才有今日成果。
“但一个县可以这么做,难道每个县都能这么做么?如今天下税赋,十中三四为商税,市易法便是要与豪商巨贾分这一杯羹。人性本贪,地方官吏有此良机,哪有不借机敛财的?纵使朝廷派下京官监察,又如何防范狼狈为奸,监守自盗……此法一旦推行,最后只会演变成官府垄断各行货贸,渔夺商人毫末之利的同时,物价飞涨,最终商贾与平民皆受其害,只有地方官员在其间中饱私囊罢了。”
陆澹所说也正是他在政事堂群议时反复重申的,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朝廷拟定政令时,重中之重便是要设置规则章程约束官员。而市易之法,若要维持其良好运行,要投入的监管力量实在太大了。
只是宋谌听着眼前的青年人不疾不徐地将这一番话说罢,听着他将市易法的本质和结局说得鞭辟入里,身上穿着的却是大韶最低品级的文官绿袍,方才按捺下去的那点喟叹便又极不甘心地冒出头来——复国以后,人人都以为陆澹身为赵岱的左膀右臂,必会在新朝宰执中占一席之地,谁知赵岱登基以后,此人却于庆宁朝野彻底销声匿迹。
随后便是那桩从后宫传到前朝的帝王囚臣的宫闱秘闻。
传闻中这个隆嘉年间赵岱身边的高士,因受不了这种折辱,寻死觅活了好几回,但宋谌知道陆凤鸣绝不可能如此。此人如疾风劲草,且强且韧,如今好不容易待到战火平息,满腔治世理想未及实现,怎会甘心就死?
果然去年冬,便听闻崇文院里多了一个编修,是皇帝亲自指派下来的。宋谌闻讯,第一时间便来见他。二人暌违两年,陆澹见了他却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平平淡淡地开口道:“陛下吝啬,一个整理馆藏典籍的闲职,还是我求了一年才求到。”
过了片刻,又于秘阁内高耸幽深的书架间,擡眸深深看他一眼:“对不住了远思,帮不上你的忙。”
那一瞬的眼神,那一句对不住,其间藏了多少难平的意气与遗憾。
——究竟对不住谁呢。
对不住他宋远思,还是对不住他陆凤鸣?
宋谌只觉眼眶发酸,说不出话。
然而这个八品编修却对朝政无所不知,朝廷这两年推行的新法政令亦是每一条都有他当年那篇言事书的影子。他人虽不在朝堂,然而他想做的事却出乎意料地在一步步得到落实。
“如今国库不足,军备空虚,枢密院和兵部每天一道折子催着讨钱。边境全靠孙涟当年虚张声势谈下的和约撑着。大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只怕,届时纵是多出纰漏,陛下为边防所需,也会视而不见。”宋谌凝着眉缓下步子,最终停在了宫道中央。
陆澹见他落在身后,停下来回身去看。
“陆先生。”宋谌突然叫了从前二人同在淮王府中时对陆澹的称谓,眉眼含着一带愁云,“大韶两百年的财计困局,等不了太久。”
陆澹隔着一段浅淡的夜色,望着不远处的紫袍国相。宋谌与他年纪相仿,二人相识时尚且年少,又同在赵岱幕中共事许多年,宋远思当年的惊才绝艳与张扬恣肆,陆澹都是亲眼见过的。他亦是看着宋远思如何从当年骑马倚斜桥的少年郎成长为如今心机内敛、城府深沉的国相——
“远思,法子定然有的。你不要急。”
却也知道宋谌身居其位,又怎么可能不急。
陆澹往回走了几步,道:“我深居宫闱,亦是日日思量此事。依我观之,大韶要破此困局,恐怕要反市易之道而为之——然此法太过忤逆荒唐,汉唐至今泱泱千年,从桑弘羊行盐铁专营之始,至如今盐、铁、酒、矾的产生营业皆收归朝廷以渔利,如今市易法的推行,更是隐隐将朝廷的手伸向各百货商贸。”
宋谌隐隐听出他的意思,视线便紧紧追在他身上。
“要放。”陆澹忽然轻轻吐了两个字。
宋谌凝眉:“你是说,效法文景之治、黄老之法?”
陆澹一笑,二人的默契时至今日依然有效,他不过简短二字,宋谌便领会到其中要义。
“文帝至今已有千年,朝廷握了一千多年的财权,怎肯轻易放手?你可还记得北朝范文正公的官制改革?纵是良法,然而一旦动了别人的乌纱帽和钱袋子,便遭不住整个朝野人人一口唾沫,而此法比之范公当年更有过之无不及。我苦思多时,也没有想好究竟从何处着手为宜。且一法之推行,所涉各方利益众多,如薛严的市易法,初衷固佳,却抵不住下面趋利避害的官吏危害政令,使之背离其道,反害其民。”
宋谌听得心中微撼,不由得道:“你在崇文院,每日想的都是这些?”
“应当说,这三年来,我每日想的都是这些。”陆澹笑道,“如此说来,我倒要谢谢那一位。不似你这般政务缠身,亦没有什么新党旧党来胡搅蛮缠,反倒更有空闲静下来心来细想。这些时日,我正将所思所想编撰成书,最迟年底,可以此书投石问路。”
陆澹说着又朝他轻俏地一眨眼:“届时还要拜托宋相公,只不过此书稍嫌大逆不道,到时须得匿去在下姓名才可外传。”
宋谌无言望着他。
陆澹在月下微笑,眼波转出轻飘的一带艳色。仿佛这三年囚禁深宫的泥足深陷全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眼前之人仍然是北朝末年他在太学,或是在临安淮王府上最初见到的那个满腔抱负、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远思,大韶国运还长,且看着罢。”
【作者有话说】
鲤的免责声明:在不了解的领域吐废泡,切勿当真。
下章见小宋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