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宋远思,陆凤鸣
第147章宋远思,陆凤鸣
高永昌看着他,嘴唇蠕动了几下,开口却只是重复了嵇朔方才说的几个字:“刚愎自用、充耳不闻。”
孙涟看了眼高永昌,低声一叹:“嵇介闻你……”
“孙先生,”嵇朔却又打断了孙涟的话头,他退后一步朝孙涟和高永昌恭敬地拱手一礼,“孙先生,高大人。从古至今,两国相争,便没有不伤及平民百姓的。高大人当时纠集数州厢军,张起京东路大定军大旗,沿河布防,使羌无胡虏受阻,至此无法轻易深入,当年受大定军荫庇的百姓何止百万,区区一城一山流民的伤亡,又何足挂齿?
“因此在下今日所言,并非是要为广凉山一战中惨死的百姓讨什么公道——因战而亡,实也无甚公道可讲——而只是想借此说明,今次在下并非是有意欺瞒,亦不是对高大人有所轻视。正如大人所言,今日之策不过是些鬼蜮伎俩,既然此时入不了大人的眼,那么即便提前同大人谋划,正如当年先父向高大人请命,恐怕也是一样的结局罢了。”
高永昌听了他这长篇大论,面色沉沉地盯着他看。
钟濯和孙涟两人在旁看着,都心知肚明话说到这里,生生死死的沉重往事压在这二人肩头,旁人说什么都嫌轻飘,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的。
过了片刻,高永昌突然开口道:“你父亲,叫嵇自明。”
钟濯看到嵇朔躬身执礼,肩头却突地一颤。
高永昌继续道:“除了你父亲,当年来向我请命的另外两人,一个叫郭温,还有一个叫戚建元。”
“你说的一句不错。大定军成军之后,至隆嘉四年,黄、汴一带有十多个州郡皆受我制衡。据守临北城时,我的确是志得意满、刚愎自用。若我当年能听取这三人的进言,临北城及广凉山中的死伤的共计三千四百二十一名军士百姓,皆可幸免于难。广凉城之败,这么多死伤,错全在我。”高永昌话音稍顿,又看着他说道,“你起来。”
嵇朔维持躬身俯首的姿态静了一时,才慢慢直起身来,钟濯看他眼眶似有些泛红,然而眼皮轻轻一掀,看向高永昌时,又是一副锐利逼人的神情了。
高永昌看着这个从进门便咄咄逼人分毫不让跟他吵到现在的年轻人,心头的火气已是全消了:“嵇自明虽殒命广凉,却生了一个好儿子。当年你父亲若有你一半的不驯与口才,我也许便会认真考虑他的提议。你叫什么名字?”
嵇朔闻言蹙了蹙眉,对高永昌的话仍然感到不满,然而他余光看到一旁满面忧色望着自己的钟濯,却终究还是将反驳的话咽了下去,接受了高永昌略又些高高在上的认错与示好,不冷不热地回道:“在下嵇朔,表字介闻。”说罢又给高永昌递了个台阶,“时隔多年,往事已矣。在下今日重提旧事,还望高大人不要见怪。”
高永昌道:“前者不忘,来者之师。即是你今日不说,广凉山一战,那三个闯到我帐下的百姓,他们所说每字每句,本官也是一日不敢忘。刚愎自用,如你所言,本官的确应该引以为戒。”
孙涟听到此处,终是略略松了一口气。
孙涟了解高永昌的为人,知道他虽然在意这两个年轻人对他的轻视,然而因其初衷是好的,便不会当真计较,火气发出来也就好了。只是没想到这嵇朔突然提起当年的广凉山之战——那场几乎让临北城的大定军全军覆没的战役,时至今日仍然是高永昌心头的难解的疙瘩,因此面对嵇朔的挑衅与指责,高永昌会作何反应便真不好说了。
此时见二人之间气氛稍缓,孙涟便拉着钟濯一唱一和地说了些圆场的话,又道:“时候也不早了,诸位请随我移步用饭罢。”孙涟说着拉过高永昌走在前面,领着几人往前面走去。
嵇朔见方才钟濯同孙涟应对时便又些心不在焉,此时走在他旁边更是怔怔地出着神,不由低声问道:“大人怎么了?”
钟濯被他唤回思绪,便低低叹了口气,道:“嵇朔,我没想到……”说到一半却似又不知如何说,停了一停,又叹道,“你受苦了。”
当时已是天色昏黑,借着一点微弱的星火烛光,嵇朔看到这人略显沉顿萧索的神色,怔了一怔,看着他笑道:“我从前同大人说过罢,黄河沿岸的百姓,人人都有这么一段相似的遭遇。”
钟濯摇头道:“隆嘉之变的十年间,人人都知道长江以北的中原地区生灵涂炭……然而所谓生灵涂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却从来没有想过。”
嵇朔方才虽只是一句带过,然而钟濯联想其中细节,想到记忆中只流传在茶楼闲谈中的广凉山之战,对当时聚集在广凉山和临北城中的军民来说是一场怎样的灾难——嵇朔说他躲在父母的尸首之下,才逃过了羌无人的屠杀——钟濯活了二十一年,竟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惨状。
钟濯蹙着眉头擡起头,看看走在前面从战争中浴火而生的两个大人物,又扭头看看身边单单只吃了战乱之苦的小人物,然后便想到宋谊,想到宋谊轻描淡写同他提过的逃亡和避难,想到其间被他略去没说的细节,一时心头便如被一块巨石压着——而这些却不仅仅是宋谊,亦不仅仅是嵇朔,隆嘉之变、十年动荡,其间遭受苦难的百姓,何止千万。
嵇朔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散淡一笑道:“我今日所言,吓着大人了?大人没想到我原来有个这般凄惨的身世么?”
钟濯停下脚步来,看着他道:“不仅仅是你。是没想到史书上记载的,别人口里说的所谓‘凄惨’,是这样一种凄惨。”又转过视线,望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没有察觉自己的声色有些冷:“战争不过都是帝王业,于平民百姓而言,实际没有半点好处。”
嵇朔也看着他,稍稍敛了玩世不恭的笑:“大人现今知道了,又待要如何?”
钟濯突然便想到当时在京中,与方子城、李承江同游桑家瓦子的那一回,想到方子城如何慨然说“唯有居于高位,取信于上,才能左右朝局”,也想到宋谊在大理评事的位子上还以身涉险、一丝不茍——盖因人微言轻,势单力薄,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
做不成,同样也阻止不了。
唯有拼了命向上爬。
考了进士,入了京,当了官,他吊儿郎当了半辈子,遇上宋谊,使他定了心,而今日耳闻的字字句句,却隐隐似令他立了命。
嵇朔问他待要如何。
他能如何?
孙涟领着几人入了席,闲谈对酌过几巡后,席间的气氛才终于稍微轻松起来。
孙涟道:“其实今日请两位大人和嵇公子前来,是有一桩要事相商。”
钟濯在席间推了三四回,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酒下肚,正想着这口酒可别坏了今天的事,突然听到孙涟的话,便想到了白天在州衙议事厅里孙涟说的,开口问道:“孙先生要说的事,可是与唐学义有关?”
孙涟看了高永昌一眼,高永昌便又从袖中取出那被叠成了个豆腐块的信,递给了钟濯。钟濯凝眉狐疑地接过,展开来仔细看罢,而后将信递给嵇朔——他第一眼看到是京兆府尹王绩的来信时,心中便吃了一惊:一则他没想到高永昌会将他与朝中官员的来往信件与他这小小知县来讨论;二则他对嵇朔竟也毫不避讳。这其中包含的信任与赏识,令钟濯深感诧异。
待嵇朔也看完后,孙涟笑道:“今日高大人请我去州衙,其实也是为了这桩事。如今唐逸春在刑部看押待审,唐学义的案卷在滑州审定后,也要呈递到大理寺复审。按王绩信里的意思,这案子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这案子在高大人手里,自然是不会轻易饶过唐学义,然送入京中以后,便说不准了。”
嵇朔讥道:“我朝律法在京中勋贵眼里果真是形同虚设么。”
钟濯却沉吟着道:“然王绩从前在江州任职时,却并非是枉顾刑法之辈。他在知州任上,也是因法理严明且政绩出众,才得到薛严赏识调到京中的。依下官看,他给高大人写这封信,应当不仅仅是因顾及安王的脸面。”
孙涟一笑:“那依钟大人看,王大人是为何如此?”
钟濯看向对面的高永昌,说道:“下官前次去京中述职,听闻了一件事。因薛严在曲南县设立的市易务收效颇佳,朝廷决定在京兆府内将此法推广,而首批州县中,便有滑州——不知此项政令,高大人收到了没有?”
高永昌一怔,随后两条浓眉紧紧皱起,他与孙涟对视一眼:“你说王绩是为了在滑州顺利推行新法,才包庇唐逸春?”
钟濯道:“恐怕在王大人心里,这只能算是为顾全大局的便宜行事,算不得包庇。毕竟唐逸春虽尚未判刑,却的确还被关在刑部大牢之中。而当市易务在滑州逐渐落地,待各项事务稳定下来之后,唐逸春恐怕仍然难逃罪责的。只是在他待罪期间,安王及唐家可上下其手的机会太多了。”
高永昌皱眉道:“但唐逸春也好,唐学义也罢,案子一旦递交到京中,我们再想要说上话便难了。即使我们现在将这案子办成了个铁案,京兆府尹想拖延时日,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钟濯望着桌面上的几样菜色,忽然转而问道:“大人既然已经接到政令,不知对于在滑州境内推行市易之法,心中是如何想的?”
孙涟原本捧着酒杯在旁笑眯眯地听二人你来我往的说,听到钟濯突然发此一问,眯起的笑眼里突然便闪过了一点精光——似市易务这般的新法政令,朝廷里的台阁和六部尚书,必定是在政事堂中当着皇帝的面争论过无数回的,其中利弊得失反过来倒过去,听得皇帝耳朵都要烂掉,因此政令一旦发出,那便是九鼎之重,下面的地方官只有恪尽职守推行的,哪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然钟濯这一问,孙涟却听出了一点否定的意思。
果然高永昌也是被他问得一懵,显然收到政令之后只想着如何执行,却并未考虑过这政令究竟会对滑州当地产生何种影响——孙涟一叹,高永昌这也算是几十年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留下的后遗症罢:军令如山,有什么好想的。
孙涟道:“钟大人此话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