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白骨露于野
第146章白骨露于野
嵇朔被高永昌指着鼻子这么一通骂,似是一怔,而后他绕过高永昌,朝孙涟遥遥一拜,道:“孙先生请我前来,不想却扰了高大人兴致,实在抱歉。”
高永昌在旁边负手,哼了一声,一脸你总算识相了。
谁知嵇朔却又继续不识相地说道:“不过高大人此言,在下却不敢茍同。在下为着此案,的确多作筹划,然而说到底不过是些犬马之劳——嵇某身如草芥,人微言轻,力所能及之事也不过就是这些。而高大人身居高位,手持印信签令,一言九鼎,只需高坐明堂、明察秋毫,此类收集证据、抓捕人犯的微末之功,又何须再亲自动手呢?”
高永昌道:“本官稀罕你那点查案的功劳么!你分明知道那李玉莲并非此案真凶,为何还要将她诉上公堂?就不怕一着不慎,办成个冤假错案,白白冤枉了一条性命!”
嵇朔拱手恭敬道:“大人实在是冤枉草民了。那李玉莲和李老汉所供之词,在下也是在刚才在公堂之上才听说的,在此之前,在下的确是怀疑李玉莲才是此案真凶。”
高永昌忽然朝嵇朔走近一步,神色严厉道:“你分明提前就找到了李老汉,却还要坚持以‘弑父’之罪上诉李玉莲,这不是欺上瞒下是什么?本官最看不上这些虚张声势的阴谋诡计,污了本官的公堂!”
嵇朔哂笑道:“在下的确提前抓到了李老汉,也是在我安排之下,他今日才会现身公堂——然大人以为,他为何便会一出现便如此痛快地招出底细?难道是畏惧州府衙门的官威,或是高大人堂上那块明察秋毫的匾额么?”
高永昌被他这句讥讽噎住,横眉怒对,指着嵇朔的鼻子骂:“你说什么!”
钟濯也是被嵇朔这句刻薄的话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张嘴想插几句话圆一圆场面,谁知那边两个人稍有察觉竟是一齐瞪了过来,将他插科打诨的一句场面话逼回了肚子里。孙涟见状觉得好笑,看钟濯似是为难似是求助地朝他望过来,便招了招手叫他过去,推了一盏茶给他。
钟濯几乎要怀疑孙涟今晚设的宴是同高永昌商量好的陷阱了。
“孙先生……”
孙涟却笑着低声道:“钟大人稍安勿躁。”
钟濯内心苦涩:一个是他上司,一个是他心腹,两个人在那边吵架,敢问怎么稍安?怎么勿躁?
孙涟见他愁眉不展,又笑着道:“气若总是憋着,是要憋坏身子的。嵇公子这是在帮高大人理气呢,由他们罢。”
钟濯苦笑道:“莫非孙先生请我等前来,便是为了给高大人泄气吗?若是如此,先生叫我来便可,但是嵇朔嵇介闻,此人骨头比铁硬,脾气比驴犟,恐怕高大人泄愤不成,反而被他气出病来。”
“怎么会呢?”孙涟笑眯眯地望着那边争执不下的两人,“自两年前交了大定军兵权,高大人早已是憋气憋习惯了。岂不知吵架骂人,也是要你来我往才痛快的?且高大人真要看不上谁,连个眼色也不肯给的——瞧得起他,才同他吵的。”
钟濯听得愣了愣,再去看那两人,那两人已经从今日之事吵到高永昌前次巡查过县被钟濯拉下水的事了,钟濯真是听得头皮一阵接一阵的发麻。
嵇朔面对这位高官,得理不饶人:“县衙州衙,高大人分得这么清楚,莫非隔了一层,白马县的百姓便不是滑州的百姓,便受不得大人庇护了么?”
钟濯心想就嵇朔这张嘴,高永昌能吵得过他?
嵇朔搬弄起大是大非,高永昌果然讲不过他,只好气冲冲道:“你这无赖讼棍!嘴皮子倒是利索!从上一回到这一回,本官哪一次不是事发突然,被你们牵着鼻子走?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只将我当做一个工具罢了!你们眼里要是有我这个知州,但凡有一次记得提前知会我,本官就谢天谢地了!”
钟濯听了这半天,算是听明白了,高永昌倒也不是怪他们做错了,而是怪他们没带着他一起玩……也难怪,毕竟曾经是叱咤风云的一方统帅,如今管一个小小的州还要被下面的人瞒在鼓里,能不气吗?
“孙先生,这么吵下去也不是办法……”钟濯又道。
孙涟看他们该吵的都吵得差不多了,搁下茶盏准备起身,谁知忽然听到嵇朔那边冒了一句:“高大人莫非忘了当年广凉山之战了么?”
钟濯便见孙涟动作一顿,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挂在脸上的游刃有余的笑顿时一滞,随即视线如同锐利的箭矢朝那年轻人看去。
高永昌闻言也是神色一凛,随即两道浓眉锁起,顿时沉下了脸色:“你说什么?”
钟濯在旁听得后背发凉。
嵇朔笑了一笑,根本不管厅内突变的气氛,重复道:“在下说,广凉山之战。”
这几个字落地后,厅内一时寂然无声。孙涟注意着高永昌的反应,游刃有余惯了的人竟也露出了一丝紧张。
大韶复国以后,各地流传的诗赋文章,戏班子出的戏文杂剧,说的唱的,都是隆嘉之变中英勇的将士如何击败羌无胡虏,如何光复山河,而期间那些打败了的仗,却鲜少有人提及。
因此不需太久,只需再有一代人的功夫,老少更叠、时过境迁之后,当天下人以过来人的眼光再回望这段历史时,除了那个北朝末代皇帝的昏聩无能,他们会记得率一众臣僚力挽狂澜的当今圣上,会记得拯救社稷的文臣、临危受命的武将,会记得其间一场又一场光辉的战役,一个又一个被收复的城池——它们俱如璀璨长明的星辰点缀于历史的永夜之中,每一点闪耀的微光都在诉说一个信念:天下江山,尽归大韶。这是天命。
而掺杂在这些宏大的历史之中的血泪横流与生灵涂炭,譬如一座被敌军围困整整六月直至易子而食的城池,或是一座流民汇集却惨遭屠戮的山城要塞,这些不堪回首的片段,当亲历战争的这代人彻底老死之后,便会沉入故纸堆之中,再无人提起。
而嵇朔此时说的广凉山之战,便是这些正在被遗忘的往事之一。
隆嘉二年,羌无军铁蹄之下,大韶山河破碎,宗室率众臣南渡建立新朝廷,而长江以北的广袤中原,却在纷乱战火中集结出了另两支汉人军队,其中之一便是高永昌率领的京东路大定军,驻扎于黄、汴交汇的要冲之地。后来赵岱率领的南韶军队之所以能沿着汴河一路北上,胜仗连连,高永昌的大定军与其里应外合,对羌无军头尾夹击,在其中功不可没。
但隆嘉四年,大定军在广凉山的失利,差点就让羌无军在大定军扼守的黄河重镇撕开一个豁口,进而彻底控制沟通大韶东西南北的两条重要水路。
钟濯记得当时在永固,茶楼里的消息也是半天一换,大定军在广凉山战败的消息从千里之外传来时,茶楼里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在揣测,这消息自北而南传过来尚需旬月的功夫,他们在这儿喝茶闲聊的档口,那羌无的铁蹄恐怕都已经踏到家门口来了。
“高大人戎马半生,鲜少败绩,此种奇耻大辱,必定是不会忘的。”嵇朔继续道,“广凉山在濮州西南,其南北纵横连绵的皆为难以逾越的高山峻岭,只有广凉山一处地势稍缓。当时来自西北、西南各州的流民,为寻求庇护,多投大定军而来。战局胶着时,高大人坚壁自守,并不放流民进城,那些流民便都多汇集于广凉山中。这些,想必高大人也都知道。”
“嵇介闻。”孙涟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突然出声打断他。
高永昌却沉着脸道:“你让他说。”
嵇朔便继续不卑不亢地说道:“羌无军不通大韶中原地理,因此早前并未看到广凉山其实是攻破大定军的关键缺口。然而流民之中却不乏远见卓识之辈。高大人可还记得,隆嘉四年,前后曾有三个百姓入城求见,请求大人派兵加强广凉山一带的军事布防。对这些建议,大人却只用一些米面打发了他们么?”
高永昌神色冷沉,盯着他:“你是谁?这些事如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嵇朔闻言淡淡一哂,退后半步朝高永昌草草一礼,而后起身继续直视着他说道:“在下,不过是当年高大人用长枪格开一支箭羽,从羌无军的飞矢之下救出的无名小子,且当时去高大人帐前请军驻防广凉山的三人之中,有一人是草民的父亲罢了。隆嘉四年,广凉山战败之后,临北城亦被羌无军攻陷,高大人自临北退兵南投,当时一别,至如今还未能有机会得见恩公一面。
“高大人,草民今日本该磕头跪谢你当年救命之恩的,然而在下父母兄弟皆没于那场屠杀当中。时七月,广凉山上的枯枝腐叶都被血泡透了,草民躲在双亲的尸首之下才得以茍活至今。当时广凉山及临北城中敌军屠戮过后的惨状,高大人后来率军反击,重新夺回城池时,想必也都亲眼见到了——羌无人所以能血洗临北城,三千军士所以殒命,这一切皆缘于高大人当年的充耳不闻、刚愎自用。
“因此,对高大人的这声谢,草民还是不说了罢。”
嵇朔这番话说罢,定定立在堂下,冰冷的目光带着点嘲讽,毫不避讳地与高永昌对视着。另外三人看着他,尽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