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李广难封
第271章李广难封
茶寮中人来人往。谢小六坐下没多久,便有一个脚夫模样的人过来问对面有无人坐。待谢小六摇过头,那人便在他对面坐下来,要了一盘烤杏仁和一壶茶,慢条斯理地吃着。眼光时不时瞄向外头,看样子也在听说书。
谢小六余光往对面瞟了两眼——这人一双手修长白皙,模样也生得斯文,浑身上下只有那身衣服像做苦力的。
啧,奇怪。
但江湖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与己无关,谢小六也不做他想。
只是过了片刻,对面的人忽然开口:“小兄弟,你知道飞将军李广为何一生战功无数,却至死不曾封侯吗?”
闹市之中,那人的声音清雅如林间微风,谢小六听得一怔,回首看去,却见那人并未看他,目光反而看着他斜后方的一桌客人,说话间又含笑丢了一粒杏仁到口中。
谢小六转头,只见那张桌子上也是两个人,桌上摆着个打开的木匣,匣中放着一枚青铜印,其中一人神色殷切、口沫横飞,边上那人则盯着那枚铜印不住点头,目露痴态。
谢小六一看便明白了,这是在倒卖古玩呢——自从驳容河通运以后,码头上才渐渐有了这类买卖。那买家他也眼熟,是如今县中某富户家的败家子,有名的冤大头,前些时日被他爹追着打上大街,很是闹了一番笑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故态复萌了。
谢小六竖起耳朵细听了听,那卖家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那青铜印是西汉的东西,是李广后人的传世宝,什么七国之乱平定后,梁王刘武赐给李广的将军印就是这一枚。问及要价,那卖家伸出五个手指来。
冤大头露出一丝喜色:“五十贯?”
“是五百贯。”
谢小六咋舌,回过头来,问道:“是假的?”
对面的男子含笑不语。
谢小六:“你都没看过东西,怎么知道真假?”
“故事编得太粗糙了。”男子垂眼剥着杏仁,似闲话家常,“西汉景帝时,李广平定七国之乱,战功赫赫,却因私受了梁王所赐印信,而被景帝猜忌,班师回朝后竟没有得到封赏。自那以后,李广四击匈奴而无功,乃至耄耋之年迷道自尽,至死未有封侯加身。其命途之多舛,千百年来被无数后人扼腕叹惜——你说,这‘将军令’这样晦气,怎么可能成为飞将军后人的传家宝?”
谢小六听得发愣:“有些道理。”
“而且,”那人眯起眼往远处瞧了一瞧,道,“那印章看起来像是螭虎钮青铜印,若按汉代礼法,虎钮为天子所用,纵那梁王对李广多有高看,也不可能赐他虎钮印。”
谢小六听得心中感叹:果然这古玩行当的水太深,肚中若无几两墨,最好还是不要碰。又回头去看,只见那冤大头抓耳挠腮,正同那骗子讨价还价呢。
谢小六问:“你不去告诉他么?”
男子抿了口茶,笑道:“看着像是周瑜打黄盖。”
就是周瑜打黄盖,这黄盖也不能被蒙在鼓里啊!谢小六见他安然自若没有插手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多管闲事拾人牙慧,便也按捺了下来,耳朵却听那边一路将价格杀到二百五十贯了——能砍到对折,可见这价钱确实是虚高了。
原本这些富家子弟损失些钱财也没什么,只是谢小六听着那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语调,不知怎么浑身的血有点热。
对面的男子见他坐立不安,笑道:“小兄弟,想去便去。”
话一出,便见那少年站起来转身便去——
男子愣了一愣,他望着少年慷慨的背影,不知怎么有些失神。
外间天色已昏沉,穿过茶寮外川流的人影,天际的晚霞昏红如死。男子怔怔看着,口中的杏仁嚼出了丝缕苦味。耳边嘈杂起、嘈杂息,有人气急败坏离去,有人拱手执礼相谢,哄闹散场,很快,少年扬着笑大步流星地回到了他跟前。
“果然如你所说,是假的!”少年笑道。
男子也笑:“小兄弟真是慷慨仗义。”
谢小六挠头赧然道:“或许是近日我家大人的英勇事迹听得多了,也心向往之吧。不过要不是公子火眼金睛,那冤大头今日恐怕又要受骗。”
“……你家大人是”
“噢,就是本地的知县钟濯钟大人。我本是无依无靠的一个流浪儿,去年机缘巧合帮了他一个忙,便就此投靠于他了。”
那男子闻言,沉吟着自语道:“……竟还有此机缘。”又擡眼看他,“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叫谢小……谢平舒!”谢小六道,“平安的平,舒坦的舒。”
“平安舒坦,好名字。”
又倾身上前来,对谢小六道:“平舒小兄弟,可否劳烦你同你家大人传个信?”
*
钟濯前一日送走杨平芝后,便命人去将谢小六找回来,但当时天色已晚,余四去寻了一圈也为问到谢小六的下落,待到第二日上午再要去找时,谢小六却自己回来了。
谢小六自也知道自己最近的行径不像话,因此在二堂外徘徊等着钟濯传唤时颇为心虚,待见了钟濯,未等其开口,便自己先低头认错讨饶了。
钟濯看着他,觉得谢小六低头认错的模样十分眼熟,恍惚间像是看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犯了错,到自己兄长跟前垂眉耷眼地认错。钟洄性情温文和善,亦极少同他作色,然整个家中,钟濯最敬爱的人是他,也最不想让他失望。
钟濯看着谢小六,回想着早些年钟洄待他的样子,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一直说你不想考功名做官,谁说我送你去县学就一定是为了这个?”
谢小六问:“不为功名,还为的什么?”
“人生短短百年,能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寥寥。许多人浑浑噩噩一辈子,到死都不知自己为了什么而活。”钟濯道,“当然,若只是要活着,这算不上什么问题。你很聪明,世道再难,也能挣出一条生路。可是,然后呢?”
谢小六很愣:“什么然后?”
钟濯道:“除了生计以外,你想做什么?”
谢小六:“……”
谢小六生下来十数载,一直以为活着就已经够难的,钟濯的问题对他来说似乎太遥远也太奢侈了——像他这样苦于生计的平常人,也可以问这个“然后”么?
但隐隐约约,在他更年少时,不曾真正领略世道残酷时,也曾经有过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钟濯道:“识字读书,只是一种办法,是为了帮你找这个答案的。人各有命,也许你的答案不在书堆里,但你没有试过,又如何知道呢?”
谢小六怔怔地,心中却似有所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