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争执
第269章争执
到了前衙,果然嵇朔值房中还亮着灯。
钟濯拄着拐杖走过去,到了门口,刚擡了手要扣门,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迎面透出一阵风,见得一簇烛火摇晃,门后的暗影中闪出一张清瘦的面孔,正与钟濯相对。
“……”钟濯愣了愣,便看那烛灯往前凑来,往他跟前一照,迎着明晃晃的烛火,听到一句:“噢,原来是大人。”
烛焰再往下,照及一副拐杖、一条瘸腿,对面的人掀起眼,看着他笑了一声:“大人挣完功名回来了?”
钟濯一皱眉——嵇朔这话怪腔怪调,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但也不同他深究,径进了门去,钟濯往桌上扫眼看,见桌案上尚摆着文牍,砚中亦尤有余墨,看来是还在忙,便关心道:“怎的还不回去?何事忙至深夜?”
说话间拣起他案上一本文书,借着昏弱烛光,只见是讲驳容码头的借地偿田之事,便道:“此事不急,明日再做打算罢。你……”回首见嵇朔仍杵在门口,神色不定地看着他,话音便顿住了。
“怎么了?”钟濯朝他笑了笑。
嵇朔仍是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钟濯也不明所以,便同往常一般上前去拜谢卖乖,笑道:“这些时日也实在辛苦你了。介闻临危受命,所幸——”
“临危受命?”话没说完,被嵇朔开口打断,他轻轻一笑,道,“在大人面前,我可不敢说自己是‘临危受命’。且在下愚钝,不知自己临的是哪门子的‘危’,又为何要受这番‘命’?”
钟濯被他这么锋芒毕露地一怼,神色微顿,察觉到今夜嵇朔不对劲了。
只是钟濯本是前来关心他,谁知上来就被他莫名其妙地当头怼了几句,一时心中发闷,也觉不快。
钟濯问:“你这般火气,我是何处又得罪你了?”
外间余四听到自家大人这句,心中咯噔一声,丢下一句“大人,小的去后头侯着啊”,便乖觉地脚底抹油躲了开去。嵇赖子这几日难看的脸色谁都看在眼里,谁都知道是为什么,谁也不敢惹他——
自家大人走后没几日,那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便传到滑州来了,说安王谋反京城陷落,一时县中人心惶惶,谁都以为又要变天了;谁知过了两日,又说皇帝还在丘宁山好好的,那么这对堂兄弟是不是又要打起来,滑州离梁州这么近,是不是马上就要遭殃……
在这片惶惶不安的情绪中,人人都开始做最坏的打算,尤其是县中的商人和流民。他们多是去年七月滑州新政之后才陆续来到县中,因在本地扎根不深,想到一旦真打起来,必定会牵连到滑州,一些胆子小的商人和百姓便想卷铺盖先逃走了。于是就在那么一两天之间,县城中的气氛便全变了,许多商铺关了门,街市上的人也骤然少了下来,每天都有人卷了铺盖离开白马县。
余四听衙门里的吏员私下里议论,要是再这么下去,商户流失丁口流失,恐怕滑州新政以来的努力都要白费。
知县和县尉都不在,整个县衙仿佛一盘散沙,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嵇朔出来了。他手中握着两大印信,拉着这么一张死人脸镇住了场面。
余四不知具体详情,只记得在八月廿九那一天,嵇朔将县内的厢军军头和六房司吏叫到一处说了什么,而后去见了那个柳大商人,又赶夜路去了韦城州衙。第二日,梦山钱庄的管事盘下了白马县主街上的十个铺面,人问为何,那管事只笑道眼下铺面价格这样低,此时不买更待何时?人问莫非柳老板觉得这仗打不起来。那管事却只是笑而不语。如此一番,到了下午,那些挂牌出售的店铺便都收市不卖了,商人和流民也不跑了。
人人都在等京中的消息,直到最近几日,朝廷正式的邸报发到县中,大家才算是定了心。
值房中。
钟濯因想嵇朔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又缓了神色,道:“我今日才回来,这才见着你,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呢。你便是夹枪带棒,也得让我听个明白罢?”
“大人还回来做什么?”烛光映出他冷淡的神色,“陛下赏了财帛,赐了牌匾,怎么却没有封大人的官?是立的功还不够大么?”嵇朔嗤笑,“怎么会呢?大人乃为天下士子之表率,县学学生写的赋文就贴在南门城墙上,皇帝御赐的牌匾正正摆在堂前,不说封侯拜相,大人此番怎会一官半职都没有谋到?”
钟濯闻言,脸色霎时难看至极——他与嵇朔相识近两年,如今看来竟全是白费。
他拄着拐杖上前,将他往里一拉,啪的一声将门合上。
“嵇介闻,你吃错药了?莫名其妙地同我发什么脾气?”
那厢嵇朔却不知憋了多久的火,反一步上前将钟濯逼到了门后,二人之间仅仅隔着他手里一盏烛火,在嵇朔眼中灼灼地烧。
“钟沉章,不论你在外做了什么,立了多大的功劳,你是白马县父母官,这一县百姓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何处?”
“我在何处?”钟濯几乎要气笑了,“你收了我的信,看了京城的邸报,还要问我在何处?”
“大人既为一县之长,本县百姓之存亡安危才是大人之第一要务。安王谋逆、昶州叛军、争夺王位,这同我们有何关系?”
钟濯只觉眼前这人像中了邪一般,满口的胡言乱语。
“嵇介闻,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钟濯气到极处,反冷笑起来,“自我从昶州生还,人人问我为何。我本以为你当懂我,不会再问我为何。”
“我是不懂大人,大人又懂我么?”嵇朔眸色凌厉,盯着他,“大人曾问我何不考取功名,自谋前程。因我对为皇权效命毫无兴趣,对龙椅上坐的是谁毫无兴趣,对天下兴亡毫无兴趣。从古至今,沙场征伐从来只为帝王谋,平民百姓在铁蹄之下贱如蝼蚁。改朝换代又如何?天下易主又如何?任他风云变幻,我只愿护一方安定,守一方富足。现今于我,这一方土地便是白马县。”
“是。改朝换代无所谓,天下易主也无所谓,你今日护得一方安宁。而后呢?”钟濯擡头逼视毫不相让,“而后你我今日之功,皆要白费!”
钟濯眼色冷绝:“你当我为何没有被封官?是因为陛下也知道滑州新政可贵,不可半途而废!”
“那大人你呢?”嵇朔冷冷追问。
钟濯猛然一愣。
“大人一直想回到京城,如今用性命博来转机,却没能如愿,很失望罢?”
嵇朔仍在冷冰冰地讥讽,但钟濯心中跳了跳,怔愣地看着他,仿佛刹那间窥破了什么。
嵇朔看他不说话,又冷笑起来。
可嵇朔这番激烈辞色背后的真正原因已将钟濯心中的怒火彻底浇灭了。钟濯心中升腾起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嵇朔这样傲气的人,怎么会直言承认自己是怕他离开,怕他弃白马县而不顾。
钟濯胸中起伏、心绪复杂,良久才道:“是。我很失望。”
话落便见嵇朔神色一顿,唇角一抹冷笑又浮上来。
钟濯继续道:“我很失望,因为我想护住的不仅仅是白马县。但即便如此,假如陛下果真要将我调至别处,便是违逆圣意,我也不会从命。”
嵇朔一怔,目光微闪:“为何?”
“滑州新政因我而起,如今却不仅仅关系着我一人的命运。”钟濯看着他道,“我要留在这里,与高知州、与你、与众人同进退,一直到滑州新政为朝廷认可的那一天。”
嵇朔闻言愣了神,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