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八分半
第265章八分半
回到相府后,刚备好名帖着家仆送去鲍府,宣旨的人便来了。
钟濯因阻击逆贼有功,赏赐金银玉帛,许佩银鱼袋,另又赐下一块世之忠良的鎏金牌匾,以为当朝士子之楷模。而宋谊临危不乱守卫京城,又因在任上清查市易务有功,从京兆府推官擢升为京兆府司户参军。
二人领旨谢恩。
宣旨内侍又道:“钟大人有伤在身,行动不便,皇帝特赐官马一匹,派禁军侍卫二人,护送大人返回滑州。”
钟濯再拜:“臣谢陛下隆恩。”
内侍去后,钟濯看着听在相府门口的那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心中一阵惆怅——他在京中流连日久,此际事定,也确实该回去了。
相府的家仆们都是跟着宋谌领过世面的,见了皇帝赏赐下来的东西也没有多看几眼,随着老管家的吩咐依序拿下去分拣收整。
钟濯受了赏,宋谊升了官,二人却不约而同地都没有互相道喜,只是静静看着下人们将东西擡下去。钟濯看着那些金的银的玉的,问宋谊:“我若换成了银子带回去倒还方便些,只是怕被参不敬君上。”
宋谊道:“钟兄放心,府中会派人相送。”又凑过来悄声道,“待回了滑州再换罢。”
钟濯听得略一怔,一面随着宋谊往后院去,一面低笑道:“这却不像云溥你会说的话。”
宋谊微微笑了笑:“钟兄自觉很了解我么?”
“那是自然。”钟濯逗他,故意夸张道,“云溥好比高山深海,高不可攀、深不可测,旁人知你一分,愚兄知你一分半,如此已是很了不得了。”
“剩下八分半呢?”
钟濯似无意,又似有意:“剩下八分半。云溥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哪。”
宋谊看他一眼:“钟兄这张嘴信手拈来,古往今来的诗词歌赋已不够用,如今连四书五经都一并要搭进去。”
*
钟濯离开前依约去了一趟鲍老大人府上。
去年进士的琼林宴,鲍修文是陪宴的官员之一,钟濯当时随着方子城、李承江等人一道上前敬了酒,也就是这么一次一面之缘。鲍修文是旧党的领头人物,钟濯如今回忆起来是一个瘦削硬朗、不茍言笑的老爷子,像一言不合就敢写文章骂天子的人物,看着就颇清颇朗。
钟濯去鲍府,进门便夹紧了尾巴,只当是来拜见一位严苛的长辈。见陈霁也在,心头方松了一些。
陈霁出来迎他,见他神色拘谨不见当日神气,还笑:“钟兄今日未携花来?好生令人失望。”
“绍均兄就别打趣我了。”钟濯苦笑道,他今日见了陈霁,仿佛年少时见了熟读经书的同窗,只想同他打听今日先生会出些什么考题,哪还有什么心情花不花的。
谁料鲍老大人却也不是全然不茍言笑,他见了钟濯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原来你便是钟沉章。”
鲍老大人一副见了熟人的样子,钟濯不明就里:“相公何出此言?”
鲍大人抚须笑道:“去年琼林宴,错认井绳做毒蛇,为救绍均,不慎跌入水中的那个学生,便是你罢?”
“……”鲍大人不说,钟濯都快忘了他闹下的这桩大笑话了。愣了一时,方窘然笑道,“学生当时莽撞,让相公看笑话了。”
陈霁见钟濯面色尴尬,便笑道:“那日钟兄走后,园中各试子议论纷纷,多将此当作笑资,鲍大人却同我道此生畏蛇,却还敢奋身一救,可见其英勇无私、舍己为人。如今沉章兄敢为朝廷孤身迎敌,正应了老师当日的判语,可见老师识人之明。”
如此说笑一番,倒让钟濯拘谨的情绪轻松不少。
旧党毕竟是清流,钟濯此番被邀请到鲍修文府上,鲍相公也并未做什么收买人心、拉帮结伙的举动,只是细细问了滑州新政的一些细节。助商会、兴建织坊、安置流民一一聊过去,鲍大人问,钟濯便板板正正地答。若非陈霁时不时在旁笑吟吟地打个岔,那场面真如先生考校学生功课一般。
因钟濯对县内各项事务皆十分熟悉,如此有根有据地一一答来,鲍大人抚须点头,听得十分满意。只是在说到重用沈驯一节时,钟濯忍不住对如今天下以“士”为尊的态度透露出一些不满,并表示朝廷应当分门别类选拔人才,不当仅以读书论之。鲍老大人听了凝了眉,摇头说了一句“此言差矣”,随后鲍修文引经据典的一堆道理正印证了当日宋谊对他的提醒——要推这“新科举”果然比票钱法还要难一些。譬如沈驯,纵然他如今已在军器监担任要职,这些大臣们论及沈维长时仍是不以为然的“胸无点墨、难有大才”。
因曾与宋谊论过,知道此事需缓缓图之,此刻听到鲍修文的否定,钟濯也不沮丧、也不辩驳,作了一副谦虚受教的模样:“相公所言有理。”心中却想后浪推前浪,且看明朝罢。
钟濯被留在鲍修文府上用了午饭,一直聊到下午未申时分才被二人送出了鲍府。陈霁还特意一路随行,将他送到了相府。
陈霁在路上感叹,自言颇羡慕钟濯可以出外为官:“钟兄在外一年余,与当日已不可同日而语。”
钟濯闻言也很为赞同,与馆职相比,地方实务官虽不起眼,但掌管一地大小事务,确实可以积累各类经验,因此他心眼颇实地说道:“以绍均兄之才,自请出外当也不是难事。”
陈霁听了却一笑,叹道:“还是罢了。在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若是出外,一去便是三年,还不知能不能回来,怕是吃不了这个苦。还是在京中读些闲书写些酸字罢。”
钟濯闻言倒是有些意外,他看了看陈霁。陈绍均温润博雅,有一股世家公子的优容气度,他与宋谊有相似的家世与出生,然其为人细品起来却又与宋谊迥然相异。
陈霁拜在鲍修文门下,少有才名,受诏修撰三经新义,年纪轻轻便已著书万言,钟濯看过那些新解,陈霁下的注涉猎颇广钻研颇深,用笔之老亦不像年不过二十的年轻人,有点古来繁华皆如云烟的意思。虽如此,陈霁作的诗文与他编的书又是两个路子,他的诗词写富贵生活、咏闲情逸趣,十指不沾阳春水,又像是个纨绔识了文断了字,然将那些妙句剖开来一看,里头实实在在是个富贵闲人。
就像现在,他说羡慕钟濯出外,但论到自己身上,便坦言自己做不来。他虽常侍在鲍老大人左右,但与鲍修文其实是两种人。
钟濯倒不觉得富贵闲人有什么不好,倒觉得这世上活得如此轻松,如此坦白的人是极难得的——宋谊便是过于隐忍执着了,若是宋谊有他一半的坦白,想必定会轻松很多。
钟濯于是笑道:“绍均兄志不在此,实在不必吃这些苦。”
“只是日后给沉章兄去信怕会频些,”陈霁笑道,“便劳烦兄台做我在京城之外的眼睛了。”
陈霁目中温柔,款款含笑,直将钟濯看得有些受宠若惊了,自然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