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面圣
第264章面圣
“你看他这张嘴,像不像宋远思?”
那内侍笑着奉承:“陛下慧眼识珠,天下人才尽在掌握呀。”
“你起来罢。”赵岱说道,“你立下这般功劳,朕还不封赏,岂不成了昏君?”
钟濯听皇帝口气松动,心中略松了口气,站直了身。
赵岱道:“按礼部和吏部的建议,不仅要赏赐,还要晋你的勋阶。钟卿此次立的功自然是足够升官了,但朕还不想这么做,你可知为何?”
钟濯道:“……微臣不知。”
“朕怕你们高知州舍不得。”
钟濯一愣:“……”
赵岱站起身,从御案后绕出,走到钟濯跟前:“三年之期还剩一半,朕也想看看,滑州应许之事,究竟能不能做到。”
皇帝果然十分重视滑州新政的试验成果。这也是钟濯想要的,新政才施行了一年半,助商会虽放出了借款,但会不会生出新的变数,最后的成果如何,钟濯都不敢保证,在任满之前他不能离开滑州。
“故这封赏,朕先留着,待三年期满,磨勘考课之时,让吏部记入奖惩,可有疑议?”
钟濯拜下应承道:“陛下圣裁,臣无疑义。”
待钟濯拜谢过圣恩,赵岱的目光微微一转,终于落到边上一直俯首执礼的年轻人身上。执手相拜立于堂下,还未见着神色,已感到那股松柏一般不卑不亢的气度了。清源宋氏的贵子,大韶复国后的第一个状元,负伤面圣算一回,清查市易司算一回,如今罔顾圣意又算一回,真是回回让人印象深刻。
宋远思属狐狸,他这内侄看着文弱,性情倒像是属狼的。
所以与狼同席,也能泰然处之。
“宋卿也免礼罢。”赵岱终于发话。
“谢陛下。”终于放下手,站直了脊背。
赵岱缓缓移步,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宋卿,你那日接到钟卿的急报,到军司衙门请禁军出动时,果真是不明就里、救驾心切么?”
不明就里?钟濯听皇帝果然问到这上头来了,不由提心吊胆。
“微臣不敢欺瞒。臣救驾心切是真,不明就里却是假的。”便见宋谊重又俯下身,恭恭敬敬道,“当时借到钟大人传来的信,微臣很快便想到丘宁山之行或是陛下的诱敌之计,随即便至大理寺与卞大人求证,得知果真如此。因此,不能说是‘不明就里’。”
“说说,你如何猜到的?”
“微臣曾随卞大人调查濮州漕粮案,后又至凤翔调查永兴军,此乃前因,旁人或许不觉安王有异,但若微臣也未发觉,则未免过于愚钝。”宋谊不急不缓地说道,“而秋猎之前数月,朝廷内外异动颇多——从骆将军驻兵益州、铁骑马军千里奔袭,到先淮王迁墓、陛下出巡却疏于护卫,凡此种种,似乎皆无来由。以微臣推之,若诸多异常都没有来由,则它们必定出自同一个缘由。”
宋谊道:“微臣多日苦思不明,直至接到钟大人的信——昶州兵马异动。一切恰如拨云见日、水落石出。”
“好一个拨云见日、水落石出。”赵岱似笑非笑地看着堂下的年轻人,“你既非不明就里,明知此乃圈套,却还敢说自己是救驾心切?”
皇帝声音冷沉,听得钟濯心里咯噔一声,浑身汗毛直竖。他忍不住微微擡起头,偷觑君王。垂拱殿棱格窗外天光发白,映出帝王凌厉的剪影,仿佛是被无数刀光剑影锤炼过的轮廓,一剑霜寒十四州、风涛动地海山秋。
宋谊在帝王森然的气势前一动不动,片刻,重又俯下身去。
“臣有过,愿领罚。”
宋谊顺势而为的情态,仿佛早就料定皇帝有此一问。
赵岱看着他,语气冷然:“哦,你有什么过?”
“钟大人有三错,臣亦有三错。臣之错,一在泄露机密,将叛王密谋透露给钟大人,令其陷入困境,令朝廷险失忠良;二在为救忠良,欺瞒官长、越俎代庖,置京中百姓于危局之中;三在身为人臣,却不顾大局,明知陛下另有安排却违逆圣意一意孤行。”
钟濯听着宋谊一条条陈来,不由侧目去看他,出了一身的冷汗——钟濯打小就会认错,认错也认得很有技巧,他那“三错”都是无伤大雅的小错,卖乖讨巧的,但宋谊这一件件的都是大是大非,真要计较起来,哪一件他担得住?钟濯想到方才在殿外宋谊为安抚他说的什么“后招”——将事情全盘认下,这就是他说的后招么?
皇帝听罢在上头没说话,良久冷冷道:“军令是谁下的?身为人臣却不顾大局的人究竟是谁?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调度军队却轻如儿戏,还巧言善辩的连个错也不肯认,朕看他还不如你!”
钟濯听出这话说的是宋相,顿时便明白过来宋谊与宋谌是一体两面,皇帝今日这顿脾气,恐怕是在宋谌那边没泄痛快被堵回来的。
张三宝递上茶:“陛下消气。”
钟濯也忙道:“好在叛王已伏,京中安定,除了那一支亡逸的叛贼,一切皆如陛下所料。”又道,“那支叛贼不过百余人,且两个首领不睦,难成气候。陛下不必忧心。”
宋谊也道:“臣愿领罚,助陛下追回叛贼,以将功补过。”
赵岱摆手:“穷寇莫追。郑景山、杨伯弘这些宵小,朕还没放在眼里。”
他回到御案前坐下,神色莫测地瞅着殿下跪着的年轻人,最后像是被什么说服了似的,道,“罢了,我朝士子当有如此血性。宋卿此番反应迅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可为天下士子之表率。也回去听赏罢。”
*
二人走出宫门后,钟濯擦了擦满手心的冷汗,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大约是道听途说了太多皇帝铁面无情的事迹,生怕行差踏错万劫不复,然如今看来,皇帝虽脾气阴晴不定,却还讲些道理。
宣德门外,一架马车已又候着了。二人上了马车,钟濯道:“你方才那样说,就不怕陛下当真治你的罪么?”
“叔父教我避祸我不从,那他必然已对陛下说了许多回护的话了。陛下心中过不去,这话我若不说,便是陛下来说。”宋谊道,“且此事巷议沸然,天下人又不知其中内情,皇帝顾及清议,不会治我的罪。”
“顾及清议……”钟濯坐在皇帝御赐的马车上欲言又止——这位皇帝哪里是顾及清议的人,被他关在宫中的那位高士,现今也不知如何了。
回苍云桥的路上经过行过长乐坊,拐到清河街的时候,宋谊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了看。清河街一带高门云集,隔一段便见一对石狮子坐在街边,连路也比别处宽敞平坦许多。
“前边便是鲍相公府邸,钟兄要顺道去递个名帖么?”宋谊道。
“今日身上未带名帖。回府后请人送一趟罢。”
钟濯边说边凑过去,马车正路过一处宽阔高大的门户,然朱门紧闭还贴着封条,匾额已被卸下折断,随意地丢在路边,那鎏金的几个大字,正是“安王府”。清河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往这里看一眼,仿佛安王府从来不存在一般。
昔日王侯,一朝陨落,就是那么一眨眼的事。
钟濯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