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大人放心

第278章大人放心

葬在黄河边，是嵇朔自己决定的。

钟濯不会忘记庆宁五年夏末的那场洪水，他人生第一次遇上那样的庞然巨物，第一次具体地理解了“洪水猛兽”这个词的含义。

先是连下了几日暴雨，工房报上来的黄河水位飞快上涨，钟濯在衙门中坐立不安，让各乡各镇到地势高处避险的指令刚传下去，几乎一夜之间，浊黄的河水便漫过了驳容河，滚滚浊流豕突狼奔，随着地势奔走，冲没田地屋舍，在各处肆虐。

钟濯登上城墙远望时，望着天地间一片浊浪，几乎站立不稳。受灾的乡镇被水流阻隔，派出去的船只又被巨大的水流冲走，钟濯看着在暴雨中浮沉的人们，看着他们在水面上挣扎的手，竟然无计可施。

他才知道自己以前多么狂妄自大，在这样的天灾跟前，人根本如同蝼蚁一般渺小。

第四天，嵇朔乘着船来了。

风雨冥晦，一艘三百石的大船，二十几个船夫齐力划桨，破开洪流，到了白马县城下。在他身后，跟着一支不知从何处拼凑而来、形制各异的船队。

嵇朔穿过暴雨来到城下，来到他跟前，仿佛滚滚浊流之中的砥柱：“钟大人，白马县受灾严重，高知州特命在下带领船队来援，听大人吩咐。”

嵇朔在庆宁四年离开白马县去往韦城，离开前对他说的是：“大人放心，介闻不会弃你而去。”

嵇介闻一诺千金，从不食言。

但钟濯有了这样好的嵇朔却还是不知足，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钟濯总是自私地想，若是那一年高知州派来的人不是嵇朔就好了。或者，他干脆就同他撕破脸，将他早早赶走就好了。

如果他好端端地留在韦城，那么就不会在洪水过后的那场瘟疫里染上疫病。

无数煮药的大锅在城外滚滚地烧，驱邪除秽的道士在城上摇着铜铃。飞腾的雾气、渺远的铃声、帐幕中昏暗的光线、疾病的气味，周遭的一切都让钟濯头晕目眩，如在梦中。

他站在嵇朔床头，床帐落着，嵇朔不让他近前，隔着一片钟濯看到里面模糊的人影。

嵇朔留在世上的最后一面，就是这样模糊的一面。

钟濯听到他说他若死了就要葬在黄河边，葬在河神庙旁。

这个人一辈子不正经，到死了还在顽笑：“大人，在下心有不甘，死后必定阴魂不散，化作凶神厉鬼于黄河边日日盘桓，如此，那河神必不敢再兴风作浪。”

他说：“大人放心。”

模模糊糊地，好像看到他轻轻擡起手，像要拍一拍他的手臂，安抚他、宽慰他，最后又落下去。落空了。

“……你放心。”

码头上买的两盒填色的油漆粗制滥造，气味刺鼻，熏得钟濯眼睛疼，几要落下泪来。

钟濯低声道：“你那时同我争论，说自己没有宏图大志，不愿为皇帝效命，只愿护这一方土地安宁。如今静静守在这里，此地五年不曾再遭水患，可算得偿所愿了？“

黄河边风声呼号，无人应他。

将墓碑上的阴文补完色，钟濯拍开酒坛的封泥，自己先喝一口，而后将坛中的酒尽数洒在墓前，笑容惨淡道：“这坛酒，也是我单敬你一个人的。嵇介闻，得意吗？”

钟濯静静望着眼前的坟茔，许久，转身拎着空酒坛在松树下席地坐下了。

“离开白马县后，我被发去了益州——幸好你没有跟我一道去，那里饮食辛辣，你必定吃不惯。不过那里也有好山好水，天气好的时候，开窗即见西南一带岷山和岷山上千年不化的雪。见此奇境，方知杜子美未曾欺我……

“记得有一回，我晨起看雪忘记叫上你么？还被你揶揄了。你若是能与我同去益州，一年四季，窗外日日有雪可赏，必能弥补这个遗憾。

“……但这些年西南内忧外患，也不太平，我知益州三年，不过勉力维持、夹缝求生罢了，能这般看山赏雪的时候，也不多。

“……维长和洪大哥可来看过你么？维长现今已是军器监丞了，兼领工部造船务，洪大哥在信中说维长颇得陛下重用，改良了许多火器和战船，大韶如今的军力与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罢，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一贯讨厌这些，就不说了……

“不过有一事，我还是想与你说。当年的事，你不要怪维长，他身处那般境地，没有别的选择，切莫记恨他……

“切莫记恨他……”

钟濯失神地呢喃着，却不知是对墓中亡人讲，还是对自己讲。

更不知说的是沈维长，还是旁的什么人。

钟濯后来靠在坟头的松树，昏沉沉睡了一觉，乱纷纷不知梦了些什么，被人摇醒时已是暮色将沉。

钟濯恍惚间看到嵇朔从墓中走来，还穿着当年那一身发白的旧布衫，暮色中细长的眼微敛着，似笑非笑看着他——“大人这便要留我么？”

钟濯一时心口发痛，抓住来人手臂，紧唤了一声：“介闻。”

幻影散去，望着他的却是那个守庙的老人。

钟濯：“……”

老人家担忧地看着他：“公子，太阳落山了，夜间有露，早些回罢。”

钟濯手还抓在他臂上，茫茫然地看着他，眼中倏然落下泪来。

晚风中松枝颤动，暮色昏红如死。

老人家扶着他坐起身来，擡首再看，墓前的酒痕已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