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吾友嵇介闻

第277章吾友嵇介闻

因朱怀臻的到来，几人边吃边叙，这一顿便饭竟吃了一个时辰。几人结完账出来时，日头偏西，已近申时了。

朱怀臻还有事要办，便告辞道：“大人，小六哥，那么我们京中再会。”

谢平舒也抱拳：“京中再会。”

辞别朱怀臻后，钟濯正要同其他两个说些什么，冷不防有人在身后突然喊了一声：“钟大人！”

钟濯吓了一跳，回身时，那人已被谢平舒搂过去一把捂住了嘴，正是方才与他搭讪的小厮。

“小声些！”谢平舒威胁道，见小厮拼命点头，方才将他松开。

绿菁哼声道：“你自己干的好事，现下倒威胁起别人来了。”

谢平舒笑嘻嘻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嘛。”

钟濯看向那小厮，问道：“何事？”

小厮神色激动，又努力压着声音道：“小的有眼无珠，没有认出大人，竟还问大人是何处来的。”他双手奉上方才绿菁留在桌上的银钱，“大人来吃饭，哪、哪能收钱啊！”

钟濯见状怔了怔，笑起来：“开店做生意的，为何不收钱？”

“别的人小的管不了，大人在我这吃饭，就不能收钱。”小厮颤声道，“要不是大人，小的那年不淹死也病死了！哪还有今天的活头？”

他激动地望着钟濯，正说着话，不自觉双腿打弯，眼看就要跪下去了，谢平舒一把扶住他，又低声道：“也不许跪！”

“好，好。”小厮的膝盖便又颤巍巍地撑住了，又恳切道，“请大人成全小的，收回这饭钱吧。”

钟濯：“……”

钟濯看着伸到自己跟前的这双手，粗短、黝黑、多茧，是一双常年劳作的百姓的手，他看过很多这样的手，在那一年翻滚的洪水中，在被淤泥掩埋的土地房舍间，无数双这样的手颤巍巍地伸向他，而他无能为力。

他不仅无能为力，甚至连与他歧路同行的身边人都没能留住。

有什么值得感恩戴德呢。

良久，他伸手自其中取走一枚铜钱，低声道：“好，多谢你的心意。不过若是谢我，这一枚也就够了。余下的你收回去罢。”

“大人……”小厮看着他，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好啦。”谢平舒赶紧拍拍那小厮的肩，“别再为难大人了，快回去干活罢。里头可在叫人了。”

店中掌柜果然在一叠声地叫人，小厮就朝钟濯一鞠躬：“那、那小的祝大人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钟濯笑了一下，还不如祝他身强体健、多活两年。多活两年，还能多做点事、多尽些力。

小厮去后，钟濯对二人道：“我要去见一位故友，你二人自去逛罢。晚间我自回客栈去，你们不必等我。”

谢平舒爽快地应了“好”，绿菁见那小厮提及当年之事后，钟濯神色便不太对，当下便道：“我跟大人一起去。”

谢平舒却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大街上去：“大人去见朋友，你去做什么？”

朋友，此地还有什么朋友。

绿菁一时又急得打他手臂：“你知道什么？当年你又不在！”

“你猜大人为何要支开我们独自前往？”谢平舒道。

绿菁一愣，鼻尖一酸，眼眶就红起来：“可是……”

“大人比你想得强多了，别瞎操心。”谢平舒伸手往她脑袋上一揉，缓了声，“听话。”

绿菁挡开他的手，想起当年之事，心里又难过起来：“你又知道什么……”

*

谢平舒和绿菁走后，钟濯牵着马先去码头上的酒铺中买了一小坛菊花酒，又去杂货店中买了红黑两色油漆，拿草绳络子缠了，一并在马鞍上系好了，才上马出发了。

沿着码头往北一路骑马缓行，行数里地，便到了遥堤，拨转马头往西，沿着遥堤向河东镇再行一段，内外两道堤坝渐渐合拢为一道，便听到堤坝之外的滚滚波涛声了。行至一处，见一土阶上堤，便勒停了马系在道边野树上，提上酒，缓步上去。

河堤上的树是庆宁四年种下的，如今已是茵茵如盖，年复一年，在河风中永久地摆动着。

他走在堤坝上，左边是河东镇由淤泥积出的万亩良田，右边是滚滚流动的浑浊河水，中间仅仅着着他脚下的这道河堤——仿佛老天爷凭空劈下的一只手，拦住滚滚河水，庇佑出一方安宁。但谁也不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心情不好，这只手便会分崩离析了。

不知走了多久，至左腿的旧伤作起隐痛时，他终于看见了那座河神庙。一座红墙金顶的小庙，坐南朝北，面向黄河，孤零零地坐落在旷野之中。

河神庙的旁边，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坟，也孤零零的，那就是钟濯要去见的人。

终于走到了近前，钟濯沿着一道土阶又慢慢走下河堤来，先入庙中进了香。这河神庙建筑塑像及一应供奉皆很新鲜，还有一守庙人专在庙内供奉，看来后来的知县对此很是重视，年年修缮维护的。

上完香，钟濯从庙中退出来，绕过围墙，在河神庙的西面，便看到了那个坟包。

多年未见，野草长满了坟头，碑上阴文中的漆都已脱落了。只有坟头一株小松长得苍劲挺拔。

钟濯将酒坛子在地上随手一搁，上前去将坟上的野草都拔了。九月里，天气虽已开始转凉，太阳晒在身上却还是热，拔完草，出了一身薄汗。

他回转到墓碑前，左腿不能蹲，便半跪下身，取出两色油漆，为墓碑填色。

边填，边轻声唤道：“吾……友……嵇……介……闻……”

吾友嵇介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