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挑鱼刺的人
第306章挑鱼刺的人
钟濯没想到叶明安口风这样紧。
叶明安上船后,钟濯便装模作样地将谢平舒这两日查探得来的消息同他说了一遍——这些消息自然都是宋谊他们早已知道的,因此叶明安听了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对钟濯敏锐的觉察感到惊异,又道:“大人所说,我们也已确认过,确系如此。”
钟濯待叶明安渐渐放松了防备心,便开始进一步打探他们所查到的消息,谁知叶明安牙关紧咬,竟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钟濯见旁敲侧击也不得,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明安,我是友非敌,不知你何故防我如此?莫非是你们侍郎大人的吩咐么?”
叶明安:“侍郎大人只是吩咐下官务必谨慎行事。还请钟大人见谅。”又道,“大人此次既是回乡探亲,也还是不要在此节外生枝为好。”
“……”怎么宋谊手下的人都跟他一样是个锯嘴葫芦,钟濯心中叹了口气,道,“明安可知,为何我对这桩案子尤为关心么?”
叶明安:“为何?”
“你还记得庆宁三年时,京东路那桩涉钱百万,祸及梁、滑、濮、迁数州的假票案么?”钟濯问道,“此案当时是云溥所结,你在他手下做事,对此案必也有所了解。明安以为,这桩假票案发生的源头在何处?”
这桩案子发生时叶明安不在京中,只耳闻了些许风声,不过后来进入户部后,他特地调出卷宗来看过,对其中的人和事确实是了如指掌。此时听钟濯突然提起此案,叶明安想到什么,一时转开眼望向幽暗的河面,神色微冷道:“此案症结,当在人心之贪。”
钟濯笑了笑,在夜色中叹息道:“是啊,人心。那么朝廷若要杜绝后患,是否须先治人心?可人心之贪,如不灭之野火,古往今来,可有何法能彻底扑绝?”
叶明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转回眼看向他,问道:“那大人觉得症结是什么?”
“我觉得啊,”钟濯信手在烤鱼上撒了一些胡椒面,“此案之责无可旁贷,就出在票钱法本身。”
叶明安闻言有些惊讶,不由倾身道:“票钱法不是当时大人您……”话到一半被胡椒呛到,掩袖咳了起来。
钟濯忙拿扇子扇去烟雾,一面继续解释道:“彼时票钱新策在滑州试行,诸多律例尚未建立,故才给恶人留了可乘之机,但这可乘之机,正是法度、条例之不足。而今日聚宝阁,利用南北之隔、票钱往来之利,设局骗取民财,也是今日票钱法之不足。”
“……这不过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人慎言。”自高永昌在庆宁二年首倡票钱法至如今大韶境内无人不识、无人不用,这数年间票钱法的推行,以邓歆、宋谊为代表的户部在其中功不可没。叶明安进户部后的三年,大半的精力也都放在票钱法的推行上,自然下意识反驳。
钟濯闻言笑了笑,将一条烤鱼递到叶明安跟前:“鱼刺出在鱼身上。如果不吃鱼,又怎么会被鱼刺卡了喉咙?”他看着叶明安,“在今日之前,你可在史书上看到过任何一条罪行如聚宝阁今日所为?”
叶明安张嘴,却又语塞:“……”
钟濯道:“票钱法得秦大人和户部诸公殚精竭虑日臻完善,确实已不同往日,但世上没有完美的策令、没有完美施政者、也没有完美的百姓,从上而下,每一级都有人在寻找制度的纰漏为自己谋利,而户部诸公所为、云溥所为、你我所为,查漏补缺耳。
“我一贯以为,朝廷推行任何法度,不可假设人人皆能为国为民、秉公无私,而应做最坏打算,万事皆有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才能使良法不被恶人利用,善意不被百姓曲解。”
“聚宝阁事小,票钱法事大。这就是在下今日请明安上船的原因。”钟濯擡起眼望向对面的年轻人,恳切道,“票钱法对你来说意义不同,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明安愿意助我吗?”
叶明安看着对面的青年,这人还是在寒风中裹着狐裘,炉火映得此人面庞发红,双眼直白又诚恳,叶明安再没有方才初见时对他轻浮的印象——继而也明白过来,为何宋谊明明与此人交恶,遇人背后毁谤,却又总是时时维护。
叶明安出了半晌的神,方道:“……大人想让我如何助你?”
钟濯眼见事成,心下一松,正要开始套话,忽听旁边传来水声,另一只小船从后边悠悠驶近,一道声音远远传来:“我竟不知钟兄还有挖人墙角的癖好。”
秦淮夜色中,那声音仿佛秋水上一道渺渺的涟漪。
叶明安闻声惊讶地站起身来:“大人?”
“……”对面的人听到这声音也怔了怔,随后却不由微笑起来。
席未开、客已至——钟濯擡起眼四下一望,秦淮河水款款而流,炉上酒正温、天边月正明,不早不晚,时机正好。
——总算你也来赴了我的约。
今日秦淮之行,钟濯本意当然不在宋谊,但自从方才在人群中遥遥见了一眼,本意就掺上别的了。于是他当着宋谊的面带走叶明安,故意扔下那一句无声的挑衅:“宋兄,得罪了。”
叶明安未经世事、太过年轻,今夜宋谊不来是探囊取物,宋谊来了是火中取栗,于结局来说没有太大区别。
只不过,这火是烟火啊……看着从幽暗河水中缓缓行来的人,钟濯心中想道。
片刻之后,两条船停在河中,两人各在船头拱手行礼。钟濯明知故问:“宋兄怎么来了?”
宋谊看了看他身后的叶明安,又收回视线看向钟濯:“到金陵怎可不游秦淮?兴起便来了。怎么?来得不巧?”
“巧,怎会不巧?”钟濯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何堪独立清宵中?再巧也没有了。我本也是要去寻你的。”
宋谊听得笑了笑:“噢,是么?钟兄会来寻我?”他淡淡看着他,“我以为钟兄与明安相谈甚欢,已将我抛诸脑后了。”
一句话让对面两个人听出了两个意思。叶明安在旁如坐针毡,自他入户部后,因他办事得力,少见宋谊如此,一时不知他的不悦是否是因他的轻率——宋谊千叮万嘱令其隐秘行事,谁知钟濯上下嘴唇一碰,他便险些“投诚”了。
那边钟濯却擅自曲解出了另一种含义,并为之兴味盎然。重逢以来,宋谊恨不能每句话后边都跟一句“你别误会”,像这样充满歧义的话是绝不会说的。
显见是对他恼了。恼他私下会见他的下属,恼他一意孤行非要掺和这桩案子。
可惜宋谊再恼,钟濯也不可能罢手的。这与私人恩怨无关,是他一定要管的事。
钟濯笑道:“怎么会?宋兄还不知道我么?”
宋谊便就看着他不说话了。
“……”叶明安虽不明就里,但看着两人明枪暗箭的也看出了些端倪——宋大人与这位果然是不大对付罢。
钟濯侧身请道:“我备了薄酒,这鱼也是下午刚从江中捞上来的。宋兄如若不弃,不如过船一叙。”
钟濯话音刚落,后头的船夫便道:“慢、慢!这船小了,客官若要上船,且等我挪一挪压舱石。”
片刻后,宋谊上了船来。叶明安退坐至船舱边,看着那两人在船头隔着一只小泥炉相对而坐。这一边宋谊坐下后轻整衣袍、好整以暇,那一边钟濯垂目含笑、擡袖斟酒。月明风清,分明是一副再和谐不过的友人聚会的图景,叶明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钟濯给他斟上酒,将一片鱼肉细细剔出鱼刺后摆到他跟前,道:“川蜀风味,宋兄尝尝。”
宋谊看了一眼,没有动筷,问:“钟兄与明安是旧识?”
叶明安解释道:“与钟大人今日是第一回见。方才刚从——”谁知没等他说完,钟濯便打断道:“虽是初见,但我与明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叶明安:“……”并没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