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夜泊秦淮
第305章夜泊秦淮
众人又说了些闲话,喝了茶吃了干粮,便一同上了路。第二日,朱怀臻从后头追上来与他们汇合,南渡过江再行一日,金陵城便不远了。
刚过了外郭的佛宁门,走了没多久,前面宋谊的车便停下来与他道别:“此来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多陪了。”
钟濯出来一看,越过前面的山口,正望见一片开阔的水域,天高气清、秋水澄碧,水中央见数个汀州,湖上可见零星的小舟与游人,想必就是玄武湖了。
越过开阔的湖面,更远处方望见金陵城墙。
还有着一段路呢,这么急做什么,钟濯心想。
但他也并不多留,只是道:“我亦要在此逗留几日,得空再去寻你。”
宋谊道:“钟兄多年未曾归乡,还是早些转回去罢,不必再来找我。你我待回京后再见不迟。”
“再见不迟。”钟濯回味了一句,看着他笑问,“宋兄此话可当真么?”
“……”宋谊愣了一愣。这几日他与钟濯日日同行同食,偶尔闲谈几句,也都是平平淡淡地天寒路远、添衣加饭,钟濯藏着话锋对他言笑晏晏,像一杯恰到好处的茶水,绝不烫手也绝不苦涩,久浸其中,连他也要对一切习以为常了,此刻钟濯似真似假地一问,他竟也想下意识地想要应下。
但他知道这些平静终究只是一时的表象罢了。
未及他回话,钟濯已笑了:“宋兄,你要当心,这些客气话我可都是会当真的。”
宋谊摇头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就此别过。”
“……”
谢平舒盘腿坐在车前,目送着宋谊一行的车马在官道上渐渐远去,懒洋洋地挥了一鞭子,马车慢腾腾地跑起来。他回头问道:“公子,我们往何处去?还继续跟着他们?”
钟濯在谢平舒身边坐下,也目送着宋谊离开的方向。金陵啊,他一定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要跟。但看来要换个人跟了。”钟濯在深秋的晚风中裹紧了身上的狐裘,问道,“小六,你同朱小五算来也有六七年没见了罢?你看他如何?”
“嗯?小五?”谢平舒不知他怎么问起朱怀臻来,他认识朱小五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遥遥地想了想,发觉境遇虽然大有不同,但朱小五的性格倒是没怎么变的。
“小五啊,一贯是有些呆的。”谢平舒说。
谢平舒认识朱小五的时候,朱小五是个很没眼色的小乞丐,得罪了教坊司那一带的地痞泼皮,被追着撵了好几条街,最后鼻青脸肿地躲到古槐巷里来。谢平舒记得他那时瘦得像个猴,总是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身上缺一根混江湖的筋,也不说不上是呆还是倔了,总之是后来谢平舒看不过眼,顺带便罩了一罩他。
谢平舒也揍过他一顿,起因是问他叫什么——这家伙编名字时,居然没大没小地叫自己小五,小弟叫小五,大哥叫小六,这像话吗?不仅呆,还蔫儿坏。
不过后来看宋谊和钟濯都对他尤为不同,想来这人是有些特别的身世。朱小五,或是朱怀臻,恐怕都不是他的真名。
“怎么了?公子问这个做什么?”谢平舒道。
钟濯:“我们接下来要靠小五了啊。若是小五跟他们宋大人学得一样精,可难办了……”
谢平舒:“?”
钟濯轻声道:“他们是来查聚宝阁的。”
谢平舒闻言先愣了一下,随即神色一振,来了精神:“当真?那公子你来金陵原来也是为了此事?我还以为——”
钟濯扬眉看他:“你还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谢平舒挠了挠下巴,“……大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绿菁闻言,一撩车帘探出头来:“酒?公子是个一两倒,可喝不得酒。”
钟濯一时失笑,在秋风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是啊……我可喝不得酒呢。”
*
两日后夜里。秦淮河畔、旧学宫附近。
秋夜无云、星月满天。一艘小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一只小泥炉,炉子上煨着米酒、烤着小江白,米酒和烤鱼的香味在河岸边四处飘散。
这几日虽然天晴了,到了夜里还是冷,河面上浮着一层薄雾,令远近的灯光都朦胧起来。一个青年裹着一身招摇的白毛狐裘,怀中揣了个暖炉,缩手缩脚地坐在船头,百无聊赖地看着旧学宫的方向——如今该称“建康府学”了。
当年,在那场仗开打之前,因他实在顽皮,父亲听闻这边的教习先生管教严格,曾放言要将他一个人丢到金陵学宫来,让这边的先生好好教教他规矩。是以,他曾有机会来看一看那时的金陵的,可惜包袱皮还没收拾好,天下就乱了。
不过后来他还是来过一次。
庆宁二年他赴京赶考时东游西荡,也曾来过金陵,那时复国未久,还尤有残败之象,旧学宫正在重建却尚未建完,断壁残垣,总是看得人心中凄惶。
但今时夜色中的金陵,却已经十分恢弘壮阔、固若金汤,仿佛破开历史的痂,在此地重又长出了一个新的金陵。
变化真是不小啊……钟濯想。这是十九年间多少人殚精竭虑换来的太平。
“值得浮一大白。”钟濯感叹道,“可惜……”他拿一根筷子轻轻敲了敲泥炉上煨着的酒壶,可惜他喝不了酒,也没人陪他喝酒。
到底是六朝金粉地,如今又过去九年,乘着小船沿秦淮河游荡一回,早已看不到一丝衰颓的痕迹。府学附近,沿河便是一带热闹繁华的街市,虽已入夜,路上行人却不见少,河岸两边灯火通明,河上间有游船行过去,船橹摇碎了水中的星月与灯火。
远处还有渺渺的商女的歌声,曲仍是当年曲,听者心中却已不是亡国声了。
“咕嘟咕嘟。”
酒沸了,钟濯再次将酒壶提到一边放凉,眼光又往岸边那茶室的紧闭着的偏门瞄了一眼——这酒都已沸了好几遍,怎么还不出来……
正想着,忽见那门轻轻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闪出来,钟濯顿时精神一振。
那人出来后便四下张望了一回,确定没有可疑迹象后便提步要走,钟濯这时高声叫道:“叶明安——”
那人闻声,身形明显一僵,随后循声而望回过头来。
“这里!”钟濯在船上扬手。
皎然月色下,只见一个年轻人从幽暗的深巷中步出,他穿了一身朴素的便衣,腰间坠玉,是一副书生的清隽样貌,眉宇间却丝毫没有文弱之气,清雅潇肃,立在月下便宛如一副活的竹石图——钟濯昨日在驿馆初见此人时,不知怎么便想起孙涟,孙元穆回归乡野后虽有些玩世不恭,但在钟濯想象中,总觉他更年轻时,只身出使羌无时,当也是这样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