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盛情难却
第302章盛情难却
钟濯一行跟着宋谊和官府的人到了县上。
宋侍郎的马车用来转运伤患,一路进城,送到了县中医馆的门口。宋谊下车后随着那知县在医馆中布置一应事宜,钟濯见到那前呼后拥的阵仗便没有去凑热闹,只是远远看着。
方才在山上,也是这样远远看着。
钟濯看到宋谊被拥簇在人群中,同各种人说着什么,一时低首、一时扬眉,举手投足间利落果决的神采,眼尾眉梢中毫不遮掩的辞色,与面对他的时候全然是两个人。
这样的宋谊,于钟濯来说竟是有些陌生的。想了想,大约是从前满怀按捺不住的情思,见着了,便总是寻着机会凑到跟前去。近处看山,总是难窥全貌。
忽又想起一句久远的戏语——“旁人知你一分,我知云溥一分半。已是很了不得。”
宋谊那时是什么反应?说了什么?
钟濯在将晚的暮色里记起来一个黯淡的眼神,还有一句“钟兄自觉很了解我么?”,一阵数年之前的心悸忽而后知后觉地传到此刻。
到底,他了解宋云溥吗?
“公子,那边看来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正好旁边有个杂货铺子,我去看看能不能添点东西。”绿菁陪他等了一时,许是无聊,便同他说道。
钟濯被她唤回神,回过头见医馆边上果然有几家布庄和杂货铺,想起什么,便道:“好。我同你一道去。”
“?”绿菁很诧异,这人上午还失魂落魄的,这不过见了个面,人都活过来了,不仅活过来了,还生龙活虎的——换作平时,他哪里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钟濯带着绿菁先去了成衣铺子,买下一件毛绒绒软乎乎的白毛狐裘。又在隔壁的五金杂货铺买了一个紫铜脚炉。转头遇上卖炭翁,便又备下一些木炭。
一转眼置办完东西,瞥见路边有一茶水摊,摊子前热气滚滚地沸着一锅雪梨糖水,钟濯坐下喝了一碗,胸腹温暖颇觉熨帖,将走,又回过头请店家现灌了一壶,热乎乎地揣在怀里,这才走了。
回到医馆,伤患已安顿得差不多,宋谊正被那知县留在门口不知说些什么。钟濯瞅着那知县诚惶诚恐的样子,想起当初在白马县,自然是感同身受——户部侍郎从自己的地界上过,遇上这么一桩祸事,还陪着他折腾了大半日,换作是他也要汗流浃背。
但这遭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汗流浃背也是活该。
眼瞅着那厢话说得差不多,见那知县擡手将宋谊往路边请,钟濯忙从怀里掏出那壶糖水塞给谢平舒,催他送去。只见谢平舒几步上前,冲宋谊笑着说了些什么,宋谊怔了怔,一时往这边看过来。
钟濯倚在车边,在昏沉暮色中与他四目相对。
那知县章开济见状,突然想起方才正是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冲过来救了宋侍郎,二人似乎交情匪浅,再一觑侍郎的神色,心思一动,几步上前到了钟濯面前。
“今日宋大人遇险,多亏公子出手相助。本官在城内酒楼设下宴席,公子若是得空,也请赏光同来罢。”
那厢宋谊闻言,眉头一皱,似要说些什么,钟濯已抢先应道:“如此甚好。那在下就谢过大人了。”又道,“我见方才宋大人的马车用来转运了伤患,车上脏污恐怕要清理一番。如若不弃,可乘鄙人车马前往。”
知县颇识趣:“哎,公子这么一说,那酒楼确还有些距离。公子考虑周到,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便一面命人将宋谊的马车送去清理,一面回头去请宋谊过来。
这边钟濯站在车边有礼相请。
“……”宋谊带着狐疑走到跟前,看了钟濯一眼,低声问:“你做什么?”
钟濯只望着他一笑:“宋大人请。”
宋谊:“……”
待宋谊上了车,那知县跟在后头一提衣摆也要上车,钟濯伸手一拦,笑道:“在下不认得路,还是劳烦大人前面带路罢?”说着还深沉莫测地朝他一摇头。
那知县愕然一瞬,赶忙应道:“好好好。本官在前面带路。”
他们回到留山县中已是近晚,阴天天黑得更快,虽时辰还早,天色已是昏暗一片。
钟濯也上车后,绿菁点亮了角落里的灯笼后,便敛着眼静静地退了出去,同谢平舒一道在车前赶马。
微弱的烛光透过竹绵纸,柔柔地洒在车厢之中。宋谊看着钟濯从里头扒拉出一件狐裘,往身上一裹,裹得只露出个头,一双眼映着灯笼暄暖的光,里头静静含着一点笑。
二人相对而坐,随着马车前行,膝头不经意地轻轻相撞。
静了片刻,宋谊问道:“腿怎么样了,还疼么?”
钟濯抖一抖身上的狐裘,邀功似的笑道:“依你说的,添了一些东西,如今已好多了。”看见他手里的水壶,又道,“这是雪梨糖水,方才在路边买的,我喝了觉得不错。你今天还没怎么吃过东西罢,一向肠胃又不好,喝一些吧。”
钟濯这关心来得没头没尾,口吻又熟稔得像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宋谊不免看了看他。
钟濯说:“你尝尝。”
盛情难却。
宋谊拔出盖子,见壶口冒出微微热气,浅浅抿了一口算全了礼数,客客气气地道谢:“有心了。”
钟濯盯着他的反应,问道:“我喝着正好,宋兄可觉得太甜么?”
这问题便不合时宜得过了,宋谊蹙了眉,再次问道:“钟兄今日为何来此?”
见宋谊露出严肃的神色,钟濯微一顿,身子慢慢往后靠了回去。他知道宋谊想问的是什么——昨夜之事还历历在目,为何今日又故态复萌?说了不要见又为何巴巴地跑过来,这般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四年了。毫无长进。
狐裘之下,钟濯无意识地掐着手上的一块皮肉。
纵是已有决定,纵是他一贯脸皮厚如城墙,纵是他已是死缠烂打的惯犯,“故态复萌”原来也需极大的力气。因为眼前之人早已不是他可以娇纵任性的对象了。
他还敢如此,不过是凭着对宋谊温柔性情的一点把握,赌宋谊不会气急败坏地赶他走罢了。但实际如何呢,宋谊并不是没有被他逼到气急败坏过,也并不是没有将他赶走过。
……只是事到如今,这些让他犹豫、退却、甚至曾让他决然放下的东西都不重要了。比起这些,他有更重要的、想要抓住的东西。
在今日赶往璧山的一路上,在宋谊生死未卜的一线间,钟濯往后退让了一万步,退到宣德门下夕阳残照的那个黄昏,退到相国寺山门外的风雪长街,也退到庆宁二年驿馆那个初遇的雨夜。重新退到一切开始之前,他原来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不强求。只要能见到他就足够了。
钟濯不知静了多久,终于开口道:“过去的事便不提了……云溥总不至于真的讨厌我罢?”
钟濯如今只是庆幸。宋谊昨日说他与旁人是一样的。对宋谊来说,他与平舒、怀臻乃至陆潜,皆无二致——若然如此,那应该就是不讨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