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造化弄人
第298章造化弄人
二更时分,夜深人静。
夜里又下起小雨来,落在学塾后边的小竹林里,沙沙的雨声和滴漏声中,一个长得仿佛看不到头的夜晚。
陆澹房中,一盏昏弱的油灯下。
“先生放心。云溥此来不是陛下授意,我来这里没有人知道。”宋谊道,“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直到此刻二人终于独处一室,听到宋谊明明白白地说出这句话,陆澹才真正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一时自嘲笑道:“我自是信得过你,只是信不过他罢了。”
“但先生如此草木皆兵,只是为了自己吗?”
陆澹闻言微怔,擡头看向对面的青年。微弱的灯火映亮青年澄澈的眼眸,那双眼仿佛望穿了他曲折辗转、却彷如一个回环的悲哀命运。
的确,在遇到那个孩子之前,他带着谢平舒东游西荡,并不似如今谨小慎微——这自由是偷来的,随时都可能失去,所以像一壶今朝有便今朝醉的酒,要纵情、要畅快。
但如今这酒被封存好了深埋地下,他成为了一个永远的守夜人。
兜兜转换,赵岱用另一种方式困住了他。
虽已猜到宋谊是什么意思,陆澹仍是佯作不知:“……云溥此言何意?”
见他到了仍在护着陆潜,宋谊心中轻轻一叹:“晚辈便开门见山了。我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这个。”
宋谊从袖中取出一个檀木小匣,在陆澹面前打开了盖子。潇潇夜雨,摇曳的灯光照出匣子中那枚色泽温润的青玉扳指,内圈的那丝血纹淡到近似于无。
“陆潜说,这是他父母的遗物。”
陆澹:“……”
小泼皮与以为自己与别人达成的买卖,只是宋谊买下扳指后请掌柜演的一场戏。
“我想这东西不能交给陆潜保管,所以来亲自交给先生。”
陆澹看着眼前的东西。三年前,那个陌生女子便是用随信附来的这枚扳指,将他请到了病榻前。隔着漫长的十年光阴,赵岱当年的春风一度将一个满怀痴情的女子送到了他跟前。
当年名满江南的美人躺在床上,病骨支离、形销骨立。陆澹站在她床头,手里拿着这枚扳指,感受到了命运的嘲弄和一种深切的悲哀。
那个帝王仿佛就站在女子身后,借由那双深情的眼,要他还一笔他还不起的债。
见陆澹并不言语,宋谊想他或是仍有顾虑,便直接道:“晚辈今日前来不是为了追究内情。只是这枚扳指流落民间恐怕非先生所愿,故而特此前来亲交。先生亦无需多虑,今日之事我只做没有发生过。”
语毕不再多言,起身便要告辞。
却听陆澹在身后轻轻笑了笑,道:“云溥真金白银地垫了钱呢,竟要当做无事发生,连欠条也不同我讨一张吗?”
静了静,又道:“……我也时常觉得造化弄人。”
回过身,便见陆澹脸上露出了一点疲态,他叹了口气,终于伸手取过了那枚扳指。
指腹轻轻抚摸着扳指内面——当年他将这东西送给赵岱时,赵岱拿过看了一眼,说:“跟李格的那个一样?”
而后将他淡淡一看:“凤鸣先生,别人有的,本王不要。”
这扳指本身不是什么珍贵的物件,只是寄托了心意,而这个扳指里对别人没有的心意,赵岱领会不到。
所以随手收下,又随手转赠给了别人。
南南北北、十年大梦,最后回到了他手里。
陆澹说:“我近来时常想,其实我不必逃出宫来……人生而为藩篱所困,困在此处与困在他处或许并无不同。”
宋谊看着他问:“当真么?”
陆澹又沉默了。他被赵岱困在宫中时,笃定地以为自己是想逃出来的,可当他逃出宫闱之后,他又感到了另一种束缚,有形的牢笼消失了,无形的牢笼却从始至终一直跟随着他。
无人说话,淅沥夜雨声中,灯芯爆了个灯花。
“或许先生从来未曾被什么所困。”宋谊说道。
陆澹探问地看向他,宋谊便指了指他今日抱回来的那一摞书,方才陆澹放在学堂中,他与钟濯一道翻看过,皆很惊奇,那些书不知何处搜罗来的,都是外邦文字,约略说的是风土民俗。
宋谊道:“先生还记得多年前曾在京中遇见过我一次么?当时先生毫无困顿之色。身处重门内,尚可神游天地间,更何况如今就在天地间呢?”
陆澹一时怔忪。
他此身经历复杂,心中曲折从来无人可诉,是故也从来无人同他说这些话。此刻虽知宋谊是宽慰,却也像将他轻轻点了一点。
是他得陇望蜀了。
他如今所得即为所求,若还自觉受困、多有不畅,未免贪得无厌了。
宋谊也知道此中内情复杂,旁人不能全然了解,亦不能冒然置评,故也只能这般泛泛地宽慰几句。但见陆澹似有所悟,便觉得这一趟来得是对的。
告别时,陆澹送他出门来,又执手与他行了一礼:“幸而他今日遇上的是你。多谢云溥了。”
宋谊将他扶住,想到那个小泼皮,不免为这一对父子感到忧心——那孩子虽起名为‘潜’,却不像是能蛰伏的心性。
“听说他的名字是先生起的,希望先生一番苦心,那孩子终有一日可以领会。”
陆澹果然有些头疼的样子,笑道:“或是不必领会。”
宋谊怔了怔,一时也笑:“也是。还是不要领会的好。”
*
拜别过,走出门来,廊下吹过一阵冷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南面一间屋舍尚亮着灯,漆黑的雨夜里,仿佛夜航船上一点飘摇的渔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