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淮左名都
第293章淮左名都
半个月后。
“公子,船家说到已行至邵伯湖一段了。过了邵伯湖,便到扬州了罢?”
客舟中,杜秀站在窗边推窗远望,只见窗外天色阴晦,西面的运河河堤上秋草衰颓,河堤上的柳树枝叶也将落尽。草木枯寂,冷雨如丝,看得人心中也无端生出许多愁闷。
旁边一个男子穿了一身楝色云纹便服,借着天光翻看一本解闷的册子,正翻阅至“雨”部,见有一词条曰“御史雨”,说唐时有冤狱,天久不雨,颜真卿为御史,洗冤决狱而雨,号“御史雨”,阖书擡眼,见河上秋雨沥沥,不觉心有所感,眉心便微微蹙起了。
“嗯。过了邵伯湖,便是扬州了。”
杜秀又看了看宋谊,这条大运河和这个扬州他与他家公子都不是头一回来了——玄和四年,北朝气数已尽战乱却还未爆发,扬州城内舞榭歌台,尤是淮左名都的风流气象,那时他与宋谊皆还年幼,自邗沟走马观花而过,只记得岸上繁花似锦,令人目不暇接,那是他们第一回过扬州……后面再来,便是隆嘉五年了。
羌无军窥江而返,留下了一座被烧杀抢掠过后的废都,他与宋谊主仆随着二夫人南来,乘一艘小客船,他看自家主人立在船头,江阔云低,强风吹拂,少年站在风中仿似一杆飘摇的秋芦,进了城,只见草木深深、四顾萧条,情景相映,令人不忍卒视。
……如今已又过去十一年。
凄风冷雨中,杜秀忆起往事心中难过,不觉便叹了口气,道:“不知扬州城现今如何模样?”
宋谊知道他心中所想,微笑道:“有韩桓仁在的地方,你可放心。”
杜秀闻言略一想,一时开颜笑道:“是了!公子的那位同年曾在扬州任通判呢!”
宋谊笑着点了点头,这些年与韩齐未曾断了书信,依他信中所言,扬州如今与战前虽不能比,元气恢复得也没有京城快,但与隆嘉年间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一时无话,又行一段,忽听外间船工一声高呼通知船客:“要进水门喽——”
杜秀闻声忙探头去看,手搭个凉棚挡住雨丝,只见船已过了运河闸口,驶入了护城河中。护城河两岸虽亦是衰柳夹道,但已有行人往来,可闻及人声了。杜秀看着那细雨中披着蓑衣执着伞的行人,再望向远处旷野和田地,心情不由得也轻快起来,眼见那边的水门越来越近,忽而眼前稍暗了一阵,待船驶过瓮城,眼前便豁然是另一番天地了。
喧闹的市井之声迎面而来,十里长街、人流如织。
“……这才是扬州啊。”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市井景象,杜秀禁不住感叹道。
宋谊也起了身,在窗边伫望了许久。
船在城内明月桥边停靠,船客纷纷下了船来,时已近晚,有人已到了终点,有人在扬州过一夜,明朝还要随着船继续南下,往更南处去。
宋谊此行不宜声张,故一路都没有宿在驿馆,到了扬州,也只在城中寻了个清净的客栈落脚。在客栈收拾停当用过晚饭,杜秀被远处的弦歌声撩得心痒,但念及此行乃是为了正事而来,只好拐弯抹角地问朱怀臻:“怀臻,你可来过扬州么?”
“……”朱怀臻怔了怔,他年幼时为了逃避朝廷的追捕,天南地北地去了好些地方,然那些地方在他记忆里都只是一个个如履薄冰的险境,哪里还顾得上是什么扬州苏州呢,便是来过,他的扬州与别人的也不是同一个扬州。
朱怀臻于是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这却不记得了。”
杜秀瘪嘴——这朱小五,怎么越来越呆了!
宋谊见状有些好笑,道:“今夜无事,你们便去逛一逛罢,只别回得太迟,明日还要赶路。”又道,“若是车马行仍开着,便雇一辆马车回来。”
朱怀臻闻言有些讶异:“不是去临安么?不随船走?”
“嗯……”宋谊望着门外雨声中渐沉的夜色,“先去金陵结一桩小案。”
是夜,朱、杜二人夜游扬州按下不表。三人在客栈中过了一夜,第二日天未亮却被客栈后院中一阵异响吵醒了。
“又是你这小杂种!”
宋谊披衣起身,打开后窗,便听见天井中传来一声凶狠的辱骂。
彼时晨光未露,幽暗的天光中只见两团黑影在院中扭打,大的那个看着像是这客栈中的管事,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被打的那个看身形年纪不大,起初还有几声叫唤,几番拳脚落地,几声闷哼过后便渐渐没了声响。
宋谊皱了皱眉,返身往门口去,刚打开门,正见朱怀臻提着灯从门口过。
朱怀臻见宋谊也要出门,一时会意,说道:“公子不必出面。我去看看。”
*
雨下了一夜,只在天亮时稍稍停了片刻。杜秀送郎中离开客栈,刚出门便又开始下雨,便请郎中在门口稍候,返身去取了伞,这才随着郎中去药铺。
天色仍然阴沉,城中细雨如丝。
“便是偷了东西,抓去见官便是,怎可如此伤人性命?”客栈大堂中,朱怀臻正与那管事理论。
管事见这一行人举止不同凡俗,也不敢敷衍,客客气气地拱手解释:“客官有所不知。这小杂种是个下三滥,从小就偷鸡摸狗无恶不作,将这一片地的孩儿都带坏了不说,如今越发地变本加厉,光天化日竟偷到人家里来了,您说这不得管教管教么!”
朱怀臻因幼时四处流亡,多受欺侮,不免感同身受,一时道:“他才这般年纪,管教自有父母来管教,何用你插手?”
“父母?”管事闻言嗤了一声,讥笑道,“他打小就没爹,早两年又没了娘,谁来管教?而且,客官知道他娘做的什么营生么?”
朱怀臻不理这人卖的关子,盯着他不说话。
“他娘是那勾栏里卖肉的娼妓!被个窑姐养大,还能有哪门子的管教?”那管事的道,“客官您初来此地不知详情,别看他身世可怜就动了慈念,这事就算闹到衙门里,说破了天也是我占理!”
一时雨又渐渐大起来,自窗牖缝隙中灌入细风,吹得屋内烛火轻晃。
一只素白的手拿起烛台,慢慢往光线昏暗的里间走去,到了床前,烛火往床头一探,光线辟开蒙昧,照亮了少年沾着血污的一张脸。
宋谊站在床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少年闭着眼,睫毛长而密,眉眼的线条生得十分柔美,八九岁,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光看眉眼令人怀疑这少年其实是个女孩儿,但下半张脸,薄唇、削颌,又有些倔强蛮横的意思——烛光映照之下,宋谊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灯再往下,少年的手护在胸前,一个东西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依那管事的说法,两年前,这少年将这东西典当了五十两银子,一年后当铺以三百两银子卖给了管事,少年如今凑了一百两来赎买,这管事自然是不愿意的。屡番拒绝后,少年行了下策,算上这回,已经来偷了五回了——朱怀臻在外头同管事的争论,那是物伤其类动了恻隐,宋谊却知道管事仅是揍一顿了事,而未将他送去见官,已是网开一面了。
无父无母么……
宋谊轻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