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要出发咯
第292章要出发咯
钟濯在殿外等了没多久,便有内侍宣他入内。
赵岱坐在御案后,还未入冬,已身披厚袍。北面洞开的一扇窗中投入一道锐利的天光,正从侧面落在帝王深峻的眉宇间,凌厉的轮廓仿如刀裁。钟濯打眼一看,怔了一瞬,便垂下了眼去。
“微臣钟濯参见陛下。”
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他片刻,听到了一句:“免礼罢。”
钟濯直起身来。
不知是眼前的帝王变了,还是他变了,同样的人同样的地方,当年与宋谊一道站在此处时的谨小慎微,远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赵岱手里翻着一本札子,是钟濯离开益州前呈上来的,其内所载便是他在益州三年所得。
钟濯知道朝廷对西南边境的担忧——楚地万山所隔民风悍勇,常有内乱是其一,蛮夷群居、部族林立是其二、吐蕃、大理虎视眈眈是其三。复国至今,朝廷的西南之策是重兵镇守,外防吐蕃内防百姓,但这显然不是上策。自庆宁五年票钱法颁行之后,大韶财政大有好转,国有余财、民有余力,皇帝蠢蠢欲动想动兵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
龙椅上的帝王体格虽不比从前,野心却越发炽盛。
问了几句益州军政要务,终于绕到正题上来,赵岱问:“西南不平,朕心难安。钟卿可有良策?”
述职侯缺、策对御前,问的还是关乎国计的大事,钟濯自然知道此问之关键。若是他的回答合乎皇帝心意,能行帝王心中所想,日后自然重门洞开、大道康庄;若是他的回答与皇帝所想背道而驰,皇帝又怎么会傻到给自己放个拦路石在跟前呢——更何况如今朝中身负鲍公之志的“拦路石”已然有许多了。
可惜钟濯如今不在意什么青云直上的前程,更不在意皇帝想做什么——他当时觉得嵇朔所言天真至极、荒谬至极,这几年却频频想起他那时的话,“沙场征伐从来只为帝王谋”、“任他风云变幻,我只愿守一方安定”——如果嵇朔偏安一隅的桃花源是痴人说梦,那他钟濯与帝王谋太平的想法又算什么?
三年前那场洪水已冲灭了他年轻天真的幻梦。
他们的皇帝是英主,却不是仁君。
钟濯俯身垂眼,道:“微臣以为,攘外必先安内。西南民心浮动,不宜大动干戈。”
赵岱斜靠在椅子中,闻言皱了皱眉:“怎么说?”
钟濯便将西南邻国的地形如何艰险,韶军先天难敌,蜀地又为何自成一派、内乱频起的缘由简扼说来:“楚地千山环抱难通人烟,这是其一。其地物产丰富,自给自足,这是其二。因这两点,自前朝安史之乱以来,近百年间,天下风云变幻动荡不安,四川却为千山所庇,自成一国,少受战乱滋扰。由此可知,荆楚与中原并非同气连枝、血脉相连。开国初,太祖平天下,韶军入蜀,抢掠百姓,此亦留下了宿怨。臣于益州民间巡查,各县各镇尤有当年韶军祸乱百姓的传闻遗迹。因此四川虽是大韶王土,此地百姓却与别处的臣民不同,不能一以视之。”
赵岱看着他,冷淡地说了一句:“老生常谈。”丢了札子在案上,似乎有些失望,“朕以为卿在成都三年,当有新论。没想到与京中闭门造车的这些人没什么不同。”
“……”钟濯垂着眼,看着身前三寸处的一道砖缝,一只小蜘蛛正从那里爬过去。
他如今虽不在意帝王的想法,却到底也算吃过一堑了,且蔡大人的耳提面命还言犹在耳,因此便是要当拦路石,也须当一块滑不溜手的拦路石。
便又俯下身去:“然陛下所虑甚是。臣也以为,强兵镇守实属下策。盖虽外有强敌,但西南之患不在外,而在于内……”
眼前这个臣子的态度已然摆在眼前,再往细说也不过是左他五分与左他七分的区别,赵岱兴致寥寥,一面听着钟濯的奏表,一面瞥着窗外不远处宫道上慢慢行过去的几个人影,然听着听着,他微微凝住了神色,目光重又落到堂下的臣子身上。
钟濯正说道:“……免税赋轻徭役,乃至荆楚州县官员任免,以往朝廷虽已有许多举措,却都收效甚微,微臣以为,症结或还在一个‘通’字。楚地山高水远,地理阻隔确是难破,然人性趋利,百姓对利益的追逐却可以冲破地理的阻隔,令其东南西北,无所不往。而当其与中原来往越多,牵绊越深,对朝廷依赖自然便也越强。”
钟濯所言虽仍不合皇帝心意,却叫他眼中生出了几分兴趣。
赵岱问:“……你在益州鼓励百姓广植药材,沟通东南诸州,为民间互市大开方便之门,此策所出,亦是为此?”
钟濯在益州时,沿着长江从夔州向东,从江陵、鄂州乃至扬州、苏州的州府执事都曾发出过谋求让利互市的请求,当时因他越过京中干涉他州事务,也曾受到过攻讦,按照陈霁和蔡熙在信中所说,当时上书的人还不在少数,幸而户部站在他这边,皇帝最后并未说什么。最终益州与数个州府达成了契约,两地官府让渡部分商税以促进商贸往来。至少在他离任前,此策颇见成效。
钟濯道:“微臣确是受此启发。臣以为,不仅是西南,偏远之地如河间、西宁、钦州,皆可效仿此法,促进中原与这些地区的往来,以求共治。”
赵岱听了若有所思,一时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道:“钟卿之计若要见效,需要多久?”
钟濯愣了一下,俯身拱手:“陛下治理天下,岂为朝夕之功?”
钟濯说完后,上头的人许久没再说话,殿内一时寂静非常。赵岱起身,取过方才丢在案上的札子,不紧不慢地又翻了几页,最后叹了口气,道:“钟卿所言,朕知道了。”
钟濯闻言,心弦暂松。他知道皇帝动兵的念头非一时之念,自然也不会凭他几句话就轻易消除,但他已自问无愧。
赵岱搁下札子后转而又问:“你这次自益州回京,路上可去拜会高永昌了?”
钟濯怔了一怔:“臣不曾拜会。”
他这次回京,由剑门出蜀,后由金州到达京中,高永昌如今在江陵,故还没有机会去见。
上一次见面是三年前他离开滑州前,磨磡期满,他去韦城述职,最后同高永昌说他已自请留任——庆宁五年夏末那场暴雨后,京东路各州均受水灾侵害,朝廷颁下政令免除当年税赋,但高永昌立下的那张军令状中的要求已决计不可能完成,那时皇帝亦在病中无力理政,政事堂诸公本就觉得这张军令状立得不通情理,宋谌做主宽限了两年时限,以观后效。嵇朔病殁后,孙先生也被高永昌请出了山,以应一时之急,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钟濯提请在白马县多留两年。
谁知却被高永昌拒绝了。
高永昌说:“介闻病殁,已令人痛惜。人生百年,倏忽而逝,你有大好前程可赴,怎可羁縻于此?”又朝他吹胡子瞪眼,“你这小子也忒看不起人,以为本官离了你就不行么?”
庆宁五年一别,已过三年。
赵岱道:“他从滑州卸任后,因他滑州新策大获成功,朝廷想派他任荆湖路转运使,结果他连拒了两回,坚辞不受,你可知是为何?”
钟濯离开滑州时,虽遭水患打击,但滑州新政成效已初显,过一年,票钱法推行,滑州因驳容河通运及鼓励商户的政策,乘上票钱新法的东风,在庆宁六年完成了。朝廷意欲擢升高永昌为转运使,督办荆湖两路新法推行事宜。相较滑州知州,转运使是沟通中央与地方的要职,高永昌却坚辞不受,最后去了江陵府,仍是任地方官。
钟濯当初听闻这件事的时候也很惊讶,当年正是因为高永昌被收回兵权后心又不满,想大展一番拳脚,钟濯才有机会说服他违抗朝廷之命自行其是,怎么后来有了这样好的机会,他却反而拒绝了?
“微臣不知。”钟濯的确不知。
“他自称惶恐,恐力不能及。又说,滑州新政非他之功,受之有愧。”
赵岱看着他。
“……”钟濯站在下首愣了一愣,大约猜到高永昌对皇帝说了什么,一时道,“高大人忤逆圣命,以性命为契涉险一搏,方有滑州如今政通人和的局面,岂会非他之功?”
“……”赵岱闻言冷冷一笑,“看来滑州的这份功劳你们是谁也不看不上了。”
钟濯听出皇帝话语中隐含的怒意,忙俯首:“微臣不敢。”
赵岱道:“钟卿还有不敢的?当朕不知道当年高永昌忤逆朝廷是谁怂恿的么?钟卿一向胆大包天。”
“……”钟濯只将头俯得更低,“微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