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别来无恙
第291章别来无恙
钟濯在京中候了约有八九日,审官院考课评级刚出,大内传召御前策对的口谕也一并到了。
吏部审官院有一个老吏,此前钟濯的两次任命都是他来传的,知道这个钟濯性情随和又出手阔绰,便揽了这桩传信的差事,喜滋滋地寻到钟濯家中来。
拐进了青云巷,经过了侍郎府,这老吏才发现这侯缺的钟知州竟与宋侍郎竟在同一条巷子里仅一墙之隔,站在门口不可思议地感叹了一回,道了数句“难怪,难怪”。
钟濯这两日没有外出,在家中休整,往永固传了家书说已平安到京,兼将这几日京中各处会友所论所得略记了记,这天听闻审官院有人来,便往前迎出来,见是熟人,不由爽然一笑。
“卑职见过钟大人。”老吏迎身行礼,又笑道,“还道是哪个青云巷,原来竟就是这里。这巷子名头好,风水亦是绝佳,大人会选地方啊。”
钟濯请他坐了,笑道:“老兄还懂堪舆之术么?”
那老吏就摆手笑:“这就挨着那侍郎府呢,还用再看么,如今大韶要论平步青云,除了这位侍郎大人,还有别人么?钟大人这宅子买得对、买得好啊。”
钟濯笑了一回,言归正传问老吏来意。
老吏便起身,将一封诏书取出来道:“大人的考课结果虽已出来了,然任命却还在中书省悬置着。卑职今日前来是同大人传信,陛下今日降了口谕,这两日便会召大人入内。这两日,大人便在家中静候罢。”
钟濯恭敬地接了诏书,点头道:“如此。”又拱手相谢,“多谢老兄今日前来相告。”一面叫来绿菁,让去封了谢礼来。
那老吏见状自是暗喜,又坐了一时,口中东拉西扯起来,道:“大人回京几日,可还习惯?”
钟濯道:“梁州繁华如此,只有舒服过头,哪有不习惯的。”
老吏听他一句“舒服过头”,想到什么,一时眉头微皱凑近了道:“京城自然是他处难比,只是这天子脚下,处处皆有眼目,大人这几日还是克制些,不要‘舒服过头’了为好啊。”
钟濯听他话里有话,不免问道:“多谢提醒。只是,老兄这话似有他意?”
老吏压低声音问道:“大人前几日是不是去那建院街刘泰和家中赴宴了?”
钟濯愣了一愣,一时没说话。
那老吏瞅着他神色:“看样子大人是还未听说了?”
“出了何事?”
“那宅子里又闹出人命了。”
钟濯愕然:“人命?”
老吏解释道:“刘泰和宴请京中富商,重金请了京中名妓去作陪,谁知那客人之中有好在房中施虐的,在床上弄出人命了。这几日那妓馆鸨母嫌赔得不够,正在聚宝阁门口闹,势要再讹上一笔哪。实在是造孽……”
钟濯听着亦是惊讶,只是:“此事确实骇人听闻,只是不知与我有何关系?”
“噢,”老吏这才将话又扯回来,“便是因为这事如今已在京中传开,又有台谏的官员不知从哪听说那宴席大人您也去了,这状就告到陛下跟前去了,说您放浪形骸、纵情声色……”
“……”钟濯闻言,一时哭笑不得,“放浪形骸、纵情声色”这俩词用在他身上也实在久未闻了,倒有些久违的亲切。
那老吏看他满脸的复杂无语,忙宽解道:“不过大人也别担心,那台谏上本时,宋侍郎就在当场,已替大人解释了。”
“噢……宋侍郎?”钟濯擡起眼,“他如何说的?”
那老吏便将吏部院几位大人退朝回来后在衙门中说的闲话又照搬了一遍,道:“宋大人在陛下面前的原话卑职自然是不知,大意便是说大人不是沉迷声色之人,此番赴宴乃是为了旁事。宋侍郎如今颇得陛下信重,有他出面,这谣言自然是不攻自破了。”
钟濯听罢所有所思地点了点,淡笑道:“没想到还在这里欠了宋大人一份人情。多谢老兄告知此事。”
钟濯三年前去益州的任状便是这老吏去送的,他亲见了钟濯那时失意的样子,自然也听闻了这宋、钟二人不合的传言。钟濯回京后住在此地必定不是偶然,或是求和或是寻衅,两者必有其一了……看着钟濯的反应,这老吏揣测着道:“大人您与宋侍郎本是同年,如今府上又挨得这么近,两位都是端方君子,纵是过去有些龃龉,又有什么过不去的……”
钟濯闻言一愣,端方君子么……
钟濯想,宋谊确实是君子端方,纵他心中难平,他也知道宋谊做的都是正确的选择。可惜的是他钟濯不够君子,他对宋谊有超越界限的、充满私心的、不合时宜的期望,而这些额外的期望通通都落了空——滑州水患,痛失挚友,他只在一年后得到了一句轻飘飘的问候,宋谊问他:“别来无恙否?”
别来无恙否。
回过神,他松开紧攥在膝头的有些冰凉的手。
“老兄可是听了什么莫须有的传闻?”钟濯笑道,“我与宋侍郎并无什么过不去的龃龉。”
“是啊,我就说么!”老吏笑道,“哎,便是因着这重关系,卑职才斗胆奉劝大人眼下这紧要关头,还是谨慎一些为好,毕竟不是人人了解大人为人,也不是回回都能有宋侍郎出面啊。”
钟濯又谢过,只是知道他又想起那时沾了水写在桌上的名字,想到将他名字拂去的那片衣袖,不由问道:“老兄可知,参我的台谏是哪一位大人?”
那天刘宅中的人,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宋谊和那个南倌,那个南倌看来是个十分有眼力的人,当不会乱嚼舌根,不知参他的官员是从何处得知他也在那日的宴会上。
“这……”老吏犹豫了一下,他今日来此虽传的都是些闲话,但都尚在说人好话的范畴里,日后就是戳穿了也没什么。可钟濯这问题便有些风险了。
老吏正想推说不知,转眼见钟濯的侍女已端着一个托盘上前来,谢礼果然颇为丰厚,老吏两眼放光,一时心生动摇。
钟濯像看透他心中所想,微笑道:“监察臣僚乃台谏之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我心中有数,老兄放心。”
老吏目光直看着那侍女将谢礼端到钟濯手边放下了,直勾勾道:“是左司谏梁适。”
*
老吏来访后隔了一日,这一日下午,钟濯等到了入内的召令。
这是钟濯继庆宁四年安王谋反后第二次面圣,时隔四年,再次候在垂拱殿外的那棵歪脖子海棠树下,看风过树影动,心情已大有不同。
钟濯望着眼前肃穆的殿宇,心想殿内高堂上的天子大概也大有不同了。
庆宁四年安王谋逆案平息之后,皇帝铲除了皇位最大的威胁,按理当可高枕无忧创一番宏图伟业,然而就在动乱平息之后没多久,京中却传来了皇帝旧伤复发的消息。
旧伤是当年四处征战时留下的旧伤,据说伤在胸口,一直未曾全好,一场动乱之后,皇帝大约是受了惊,或是京城的龙气被冲撞,总之旧疾沉疴卷土重来,大内御医都束手无策,一行内侍被秘密派出宫来,于天下访求名医。
天子重病不是小事,更何况天子尚无子嗣。皇帝卧病之时,参知政事鲍修文做主将太皇帝嫡长子,也就是赵岱的侄儿赵戎接到了宫中,侍疾榻前,以备不测。数月后皇帝病势好转,重新开始理政,赵戎被逐出宫,未久,鲍修文辞相,天子允准。鲍修文离京时,除了鲍公门下之士,宋谌、薛严等政见相左之人亦来相送,其人皆敬服鲍公之担当,敢行众人当为却不敢为之事。
那以后数年,皇帝在后宫之事上一改复国初时的冷淡态度,数年来纳了大大小小十数个妃嫔,后宫亦接连传喜,如今皇帝膝下已有两儿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