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留我思
第288章留我思
却说那厢钟濯被谢平舒领着一路往后走,来到后院一排库房和下人所居住的厢房。今日宅中宴客事忙,后院空无一人,谢平舒为钟濯指明方向后便守在入口处望风。钟濯推开一间库房门进去,房内堆着各类器用杂物,乍一看并无异常,然沿着墙角细看一圈,可见尘泥之中掺杂着银子碎屑。
回首再看,便看到货架之上摆放着十数把锉刀,锉纹皆被磨平了。
钟濯心中有了计较,便不多留,欲退出去时,忽听那边传来谢平舒一声明亮的口哨,知有人来,钟濯退出去合上门,往谢平舒事先告知的另一个出口退出去。然出了院,却正见小道上四五个人远远行来。
深院幽所,被人看见,定然起疑。钟濯进退维谷,正四下寻找藏身之处,忽而从一旁的南天竹后闪出一个身影,一把将他拉了进去。
钟濯隐在草丛后,定睛看清来人,一时怔住了,张了张口,却见那人竖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即又屈起指节,往外轻轻一点,棱角分明的下颌略略一擡,示意他看。
钟濯定了定神,方转目看去。穿过矮小的灌木丛,只见是两个仆从擡了一个木箱子走过去,箱子落了锁,还贴着封条。箱中不知装的什么,看仆从吃力的模样,箱子应该很重。刘泰和就跟在旁边亲自监看。
不多时人便走了过去,钟濯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因腿疾蹲不稳,半个身子的力借在他身上。
“……”伸手扳住了假山上的一处棱角,才正了身形。
钟濯的膝盖如今蹲不了太久,起身的时候又吃痛皱了皱眉,撑着膝盖揉了几下,方慢慢站直了身。
才终于又看向对面的人,道了一句“多谢。”
那人的视线还留在他腿上,闻声才擡起眼来看向他:“到前面飞芦亭中等我。”说罢并不等钟濯反应,随着方才刘泰和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钟濯看着那人的背影揣摩着,让他等他,总是会回头来找他的意思,于是一瘸一拐地从草木中走出来,慢慢往他说的飞芦亭走去。
飞芦亭在刘宅西北角,从北面的下等房出来,在主屋后面庇荫处少行一段,见秋林中芦苇掩映的一处六角亭,便是了。
秋林萧萧,秋芦纷纷,钟濯在亭中等了一时,不多时听见脚步声,循声看去,只见来处芦花纷飞如大雪,那人于小径上孤身而来,不染尘埃的一身墨蓝,像孤绝厌世的公子,也像穿越风雪的归人。
二人飞芦亭下相逢,并无心看风景,钟濯有事要问,宋谊也知道他有事要问。但刘宅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沿着刘宅西面的林下回廊一路前行,一时无言。
钟濯自从左腿落下伤后,寻常人的步速难以跟上,身边人譬如绿菁和谢平舒,通常都会配合他走得慢一些。宋谊则一贯是待人体贴的人,不论亲疏远近,故也缓了步子。一时秋日园中,闲步而行,二人虽是隔着难以言说旧事,竟也生出了几分恬适的心绪。
钟濯余光瞥着身边人,宋谊今日装束简朴,五官似被着意修饰过,虽说不出什么变化,却仿佛处处皆很不同,不相熟的人乍一看,绝不会联想到他便是当今圣上面前炙手可热的户部侍郎。
沿着回廊行至草木深处,一阵风吹得身上发冷,钟濯想到什么,开口说道:“宋大人,据传这园子闹鬼。幸好你我不是夜里前来,否则以我这般胆量,怕是要拖你后腿。”
钟濯心中虽有些难平事,却也没到视他如仇的地步,这话本是随口扯闲,身边人看了他一眼,却似笑非笑:“多年不见,钟兄信口开河的本事更长了。论胆量,普天之下还有人比得过你‘项永安’么?”
钟濯:“……”
别说他信口开河的本事涨了,宋侍郎一语双关的本事也涨了不少。
不过,宋谊怎知他谎称自己是“项永安”?钟濯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一时想起刚入园时眼前一掠而过的身影,不免看向他:“你何时来的?方才在何处?”
宋谊仍是淡淡:“比钟兄早到了一刻。”
钟濯脚步一顿:“这么说来,宋兄早知我来了。”
宋谊便一欠身,作出了一些歉然:“今日亦是化名而来,故未前来相见,‘永安兄’见谅。”
“……”宋侍郎这堂皇的借口听得钟濯发笑,说得好像那日横波苑一门之隔,相逢却未相见的人不是他一般。
避他如洪水猛兽。实在不必如此。这世上没有谁会纠缠一个人一辈子。
“你叫我永安,却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宋谊闻言,停顿了一下,方答道:“柳我思。”
钟濯听得一怔,心中闪过诸般猜测,然看着身边人平静无波的侧脸,又将那些猜测都一一挥散。
最后只淡笑道:“不知柳兄所思者何人?柳我思者,留我思也。用意太深,恐成语谶。我思兄要当心啊……”
……语谶么。
他命中的谶言未免多了些。
回廊尽处,棱形窗格框着一枝孑然孤竹。
宋谊说道:“多谢永安兄提醒。我思者多矣,家国天下、苍生百姓、知交好友,想来不会人人皆负我,以至独留我思。”
钟濯听得微怔,一时又自觉可笑起来,庆宁七年的事似还历历在目,此时此刻恍如彼时彼刻。
庆宁七年二月,平定陈顺之乱后,他曾策马东出益州百里,去追督送粮草而来的禁军,那支禁军的监官便是当时初入户部的宋谊。蜀地路险,且西南又历来不太平,钟濯历经动乱劫后余生,听闻宋谊主动请缨督粮来此,心中又死灰复燃地生出一些希望。
最后在昭山仓羊坡追上了。
数年来修书千百却未得一言,钟濯昼夜疾驰百里,只为了自作多情来问他一句为何。
为何当年弃他于滚滚洪流而不顾,为何如今又不惜千里、亲赴险地?
军帐中明烛惶惶,宋谊屏退兵卒,动了怒,问他是不是庆宁五年的教训还不够?此际战事方定,为何又孤身前来、意气用事?
钟濯问他对他到底有无一句真话。
逼到最后,宋谊说:“钟大人果真要问我为何么?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此番来是怕益州重蹈当年燕城之覆辙,不是为了你钟沉章。钟大人未免自视过高,若为苍生计,一州之牧何足惜,你我之命又何足惜?你我固曾有旧好,这又如何?旧情已逝,前路风波未定,你还要再执着于往事么?”
此前钟濯从不肯信宋谊当真会舍弃他,至于当时方有大彻大悟之感。
我思者,家国天下、苍生百姓、知交好友。
钟沉章,只是一段旧情已逝。
从往事中回神,只见园中秋光落落,斯人早已行至秋色照人、天地高旷之处。
钟濯说:“我思兄乃心怀大者,是我想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