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早有前缘
第333章早有前缘
两架马车停在县衙门口,钟濯带着宋谊直接上了自己的那一辆。在车中坐定后,宋谊见车内备着毛毯,便顺手取来搭在了他的腿上,钟濯会意,接过来自己乖乖地盖上,动作间身上裹着的狐裘便从一侧滑下来。宋谊看着他,微微拧起眉——方才远远看着人影单薄,此刻看他衣衫中空空落落,的确是消瘦了许多。这才不过一个月。
他起身过去,替他将滑下来的狐裘拉上,因心中不满,动作也不免带了些脾气。
钟濯不解地擡头看他。
青年坐在他下首,此刻仰头望着他,因消瘦而削出分明的下颌线,顺着脖颈起伏流畅的线条向衣领中延伸而去。
见宋谊不说话,钟濯拢过了狐裘,道:“车中没有风,不要紧。”
又是“不要紧”。
宋谊目光冷刻,问:“你又病了?”
钟濯听问倒有些讶异,药虽还每日地喝着,但他自觉已是好很多了,不知宋谊从哪里看出来——“噢,是。走了七八年,没想到回来竟水土不服了。不必担心,住了一个月,如今已习惯了。”钟濯笑着囫囵道。
他不想让宋谊知道这场病的隐情。
不想让他知道,这场病的来龙去脉,是要往前倒大半辈子,追溯到那个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被他全然遗忘的故人身上。
宋谊神色仍是冷:“钟兄带着病在风里等我,是觉得自己还有几回好折腾?”
钟濯微微一僵,几个眨眼的功夫,鼻子竟发起酸来——近来实在太过善感,钟濯暗嘲了一回,强将这委屈压下去,似玩笑又似赌气:“有几回便折腾几回罢了。若连我也不折腾,难不成,你我真要做什么淡泊如水的朋友么?”
“我不愿意。”钟濯仰头望着他,仿佛在说一件二人早已知晓的、心照不宣的事实,目光平静笃定。
也正是这样平静的目光却最有力量,它狠狠抓住宋谊的软肋,令他难发一言。说到底,让钟濯这样辛苦地孜孜以求,罪魁祸首不就是他自己么?
正僵持无言,车帘忽被撩开,是绿菁上了车来。钟濯回头道:“我与宋兄有事相谈,你且避一避。”
“那我便去宋大人的车上了。”绿菁见车内气氛不对,闻言便要退出去,宋谊却又对她道:“既是有事相谈,让明安到这边来。”
钟濯微一愣,一时看了看他,到底没再说什么——宋谊也许是不想与他独处,但他此来杭州也的确不是为了这点儿女情长。或不如说,他即便如此怀念往事却还是选择将一切隐瞒至今,正是因为这点儿女情长对他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
片刻之后,各人坐定,车轮滚动,两架马车先后上路,绿菁、杜秀和跟在叶明安身边的那个少年独坐一辆车,三个人一起在车中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而前一架马车中。
钟濯独自坐在一边,户部那两位并排坐在另一边。
“……”两人单是想到讲正事不能落下叶明安,却没考虑到这人挖完野坟至今还没换过衣衫,钟濯眼看着他乱七八糟地坐在宋谊旁边,身上还有股难以言说的气味,越看越觉得难受,终于伸手一拉宋谊,“云溥你还是坐到这边来罢。”强将宋谊拉到了自己身边。
于是叶明安瞅着钟濯的眼神越发怨念了。
钟濯有些好笑,道:“明安你也不必这样看我,便是云溥在这里我也是一样的。方才不是我不救你,是还没有到需要我救你的时机——似这般情况,你亮明身份寻个什么借口,这知县哪敢再留你?”
叶明安怨念道:“还能有什么借口能让一个户部主事跑到此地挖坟还不显得可疑?”
钟濯就笑看了一眼宋谊,道:“问问你们侍郎大人。”
叶明安道:“我本未触犯什么律例,若是宋大人出面,根本不必寻什么借口,那知县便会放人。”
“是不必寻,但必定还是寻了。”钟濯道,见叶明安凝眉不解,便又解释道:“莫非户部主事挖野坟可疑,户部侍郎跑来保你就不可疑了?说到底,你想遮掩形迹的原因是什么?”
“……”叶明安一怔。钟濯问原因,但这原因却是不能说的——叶明安欲言又止,又看向宋谊,他原本以为宋谊这次坚决将钟濯排除在外是出于与聚宝阁案一样的原因,但自找到李承裕了解了当年之事以后,他就清楚意识到宋谊还有别的私心。
“……”宋谊看了看叶明安,道,“我如实以告,便说是为了查案。至于查的什么案,他最好不要知道。这乱葬岗之中,身上有旧案的尸首十之八九,这知县胆小怕事,猜不到也不敢猜。”
宋谊说罢,叶明安便见钟濯朝他一扬眉,满脸的“我就说吧”,一旁宋谊瞥到他的表情,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叶明安在临安一月,虽已追到了不少线索,但这案子当着钟濯的面不能细聊,便言归正传问道:“大人此去顺利么?盐官那边事已谐了罢?”
钟濯闻言也看向宋谊,虽然方才一见到他,他的心就放到了肚子里——若是聚宝阁案还未办妥,这人不会这样从容自若地出现在杭州城——但未有定论,总归是还半悬着一口气。
宋谊点头道:“从宁德山中追回了财物,预计约有六成,沈将军派人押送,已在运往京中的路上了。”
叶明安神色一松,笑道:“太好了。如此一来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钟濯听宋谊话里的意思是不仅去了宁德,还亲自去山里剿匪了,一时间盯着他又有许多话想问,只是欲言却又止——当着叶明安,怕又说出些不该说的来。
那边叶明安已将他们初到杭州时向京中上奏的法子报告给了宋谊。
宋谊凝着眉听叶明安细细说来,面上渐有喜色,待叶明安说罢便赞赏道:“这法子不错,若能好好推行,不仅可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又可汇集天下余财以办国家大事,乃是长久之计。你办得好。去信多久,京中可有回音了?”
叶明安道:“十一月底送出去的信,暂还未有回音。不过聚宝阁这烂摊子尤在眼前,朝中应当会更积极地考虑这个提案。”未免宋谊误会,他又解释道,“不过这法子并不是我想的。我与钟大人到达临安后,钟大人本想请江南的富商巨贾施以援手,结果却很不顺。后钟大人的兄长代为想出了这个办法,我们商议过觉得可行,方报至京中。”
宋谊闻言有些意料之中的了然,笑道:“这提法很是钟兄的风格,不过这回倒是知遥兄着眼更广。”又对钟濯道,“还要多谢令兄献计献策。”
钟濯看着宋谊微微点头垂眼,因坐得近,连睫毛也历历可数。钟濯心有所动,不觉便怔了神,待眼前人倏忽擡起眼,才受惊似的别开眼,替他兄长谦虚了几句。
叶明安听宋谊叫钟洄“知遥兄”,口气似乎十分熟稔,忍不住问道:“大人与钟大人的兄长也是旧识么?”
宋谊解释道:“几年前在濮州与知遥兄萍水相逢,曾有一会。”
钟濯听他说起濮州,不免有些晃神。大雨的夏夜,湿热的触觉,按捺不住要诉诸于口的心意,仿佛是昨日,又仿佛是上辈子了。
“明安有所不知,宋兄与钟家还有些久来的缘分。”钟濯忽而说道。
叶明安好奇道:“什么缘分?”
宋谊不知他何意,一时也看过来。
“宋兄的外祖父家与钟家是世交。宋兄幼时常来永固避暑,那时我兄长也常在姚世伯家中往来,其间或还有些因缘际会。”钟濯淡淡道,“道是萍水相逢,其实早有前缘。濮州一会也许并非初见,只是宋兄忘了。”
说罢,钟濯也看向宋谊。一番话是含沙射影、曲折试探。他向湖中投入一块石头,看到那湖面泛起了层层涟漪,是惊、是疑、是猜测,诸般反应在他眼中交织错杂,那里面唯独没有的,是喜。
投石问路,问到是一条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