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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夜话

第323章夜话

秋雨已经下完,大雪一过,江南入冬,更是透骨的湿冷了。钟濯自己早已备齐了御寒的衣物,怕风寒路远,当天晚上又命绿菁去补办了一些,送到杜秀那里。

哪知绿菁满手去的,又满手回了。

绿菁将一包东西搁在桌上,抖开包袱皮,只见是些瓶瓶罐罐的药膏药粉,摊在桌案上满满当当的一大包。

“我也是昏头了,竟然忘了帮大人置办这些东西。还好宋大人考虑周到。”见钟濯怔怔看着,便又解释道,“我去杜秀那里,谁知他也正要过来送东西。我便顺道带回来了。”

钟濯听了没言语,又将那些药物看了一时,才嘱咐绿菁好好地收起来。

第二日一早便向临安府出发了。

一路急行,舟车劳顿,别无他话。只有一晚,行过安吉,在独松关下一处小镇上投宿时,正遇上镇上几户人家同一日嫁娶,半个镇子都被装饰得喜气洋洋。其中有一户娶亲的人家就在客栈对面,客栈掌柜预先提醒:“今天是个嫁娶的好日子,镇上喜事多,晚间难免吵闹,请几位客官多多包涵。”

果然入了夜,外间高声笑语不断,一时不得好眠。钟濯起身点了灯,在灯下看了会儿书,过了片刻,听到隔壁房门打开,一个人影走了过去。

钟濯搁下书,拿起一旁的拐杖,开门跟了出去。

堂中光线昏暗,小厮坐在柜台后边打盹,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坐在堂中一张桌子上,桌上放着一壶酒。冬夜寒冷,外面还是欢声笑语、喧闹不断,更衬得客栈中萧瑟冷清。

钟濯心头微微跳——远远的一个寥落的人影,与那一年在京中初见的第一眼,好似一点也没有变。

他走过去,宋谊正将一杯酒喝下。喉结轻轻一滚,搁下酒杯,眼帘微擡,目光淡淡地自眼尾落到他身上来。

“钟兄也还未歇?”他说。

“嗯,”钟濯挪了凳子在他旁边坐了,笑道,“外面实在太热闹。”

宋谊点了点头。

钟濯说:“难得见你独自喝酒。”

宋谊道:“同是难以成眠,聊且喝一点罢了。喝了好睡。”

“这倒是个好办法。”钟濯笑道,“那我也来一杯罢。”

桌上只一个酒杯,钟濯回身唤小厮,谁知小厮睡得颇沉,一时竟叫不醒。

“便用这个罢。”宋谊将自己的酒杯挪到钟濯跟前来,拿起小酒坛替他满上了。是混浊的米酒,浸着一点碧色。

钟濯拿起来极浅抿了一口,很温和恬淡的饭酒,透着一点回甘,很适合如此冬夜。钟濯不想喝多,便又放了回去——这么多天来,难得有这样能与宋谊独处的机会,他舍不得轻易便醉过去。

而且,他还有话想问。

很多事,仿佛只有重新回到那个情境之中,才能重新接续上当时的情绪,再叙下文。

那一晚后来如何了呢?

宋谊出来留住他,冰凉的手指捉在他腕上,说出那艰涩的三个字:“我需要。”

钟濯恍然意识到,宋谊对他说过那么多的话,却从来没有说过这三个字。或者说,不仅仅是对他,宋谊仿佛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三个字。当他对心中的缺口视而不见时,缺口便仿佛真的消失了。

但当水落石出,原来他心底是怪石嶙峋、犬牙交错。

他们后来也没有做什么。钟濯只是将他带回到房中,重新抱住他。

月光将枯柳的影子打在窗上,缬草的气味沉静而又苦涩,宋谊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肩和他的背,又觉得这还不够,沉默地将他抵到门背上,从四面八方都禁锢住他才感到安心似的。

没有发生别的事,或者说在发生别的事情之前,宋谊及时松开了他。

并说了一句:“唐突了。”

“……”钟濯怔了怔,也不用再多说别的,一句“唐突”便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钟濯当然毫不惊讶,也并不觉得失望,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在那个昏暗暧昧的夜晚,在他当时所见的一切中,只有宋谊半垂下的未曾看向他的眼是真的。

——但他仍然感到疑惑,宋谊为什么要这样做?而这一切又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的?

钟濯已然知道问是没有用的,宋谊是一个需要他自己探寻的谜团。

他很快找到了蛛丝马迹。

第二日一早,他在白山楼客房前狭窄的过道上,与宋谊狭路相逢。

宋谊神色疲惫,显见并未休息好,一看见他,面上露出了一丝不自然,但很快便又如常地同他行礼问候。两厢执过礼,因过道狭窄,钟濯微微侧过身,看着宋谊从他身边错身行过时,忽而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不仅仅是过去的某一刻,而是过去的许多个时刻。

而在这许多个过去的时刻中,最最开始,是许多年前驿馆秋雨夜的第二天——那一天早上,宋谊也是像这样同他错身而过。

*

“今日多谢赏光啊!回去路上当心。”

“哎,多谢多谢!多谢赏光。”

夜渐深,对面人家的宴会开始散了,主人家开始在门口送客人离开。通过打开的大门,可以看到里面四处悬挂的大红绸带、大红喜字和大红灯笼。

夜中无事,兼之难以成眠,二人便喝着一坛酒,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对面的人家。

钟濯忽然感慨道:“我听说那户成亲的新人是相识十数年的青梅竹马。十几年,世事都已变了几遭,从少不更事到几经风雨,两人竟能终成眷属,着实令人艳羡。”

宋谊闻言看他一眼,唇角泛出一点笑来,道:“我怎听说对面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钟濯本是为了找话题胡诌的,一听便心虚了,却又生出猎奇的趣味来,一时看向宋谊:“当真么?”

宋谊饮酒:“胡诌的。”

“……”钟濯怔愣过后,一时也笑起来,笑过又道,“大喜的日子,我们如此编排恐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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