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你不要难过
第321章你不要难过
二人闲坐了一时,钟濯忽而闲话道:“宋兄此来金陵,为何在这白山楼落脚?是同这白山楼有何渊源么?”
宋谊也未看他,顾自品了口茶,说:“钟大人日日在此,难不成真是为了闲坐吃茶么?”
钟濯闻言一愣,便摸着鼻子笑起来——宋谊是不是连他心里有几颗算盘珠子都一清二楚?
白山楼对面的这家茶馆是一个从玄宗年间开到现在的老茶馆,掌柜的也是金陵城的老人。那掌柜说半山楼从前的坐馆大夫姓宋,半山楼的掌柜是宋大夫的夫人,姓姚。宋大夫和姚夫人是金陵闹疫病的那一年来的,在这里呆了大半年,救治了很多病人。后来疫病好了人就走了,是一个大清早悄没声儿走的,那天天亮以后再到白山楼来,医馆里就只剩一个配药的徒弟了。这么多年了,金陵城中没有人再见过他们。
“这么一算,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掌柜的说,“要不是这老宅还在这里,真跟做了场梦似的。”
钟濯回过神,望着宋谊道:“这是当年你父亲母亲的医馆吧?你那时也跟着他们四处行走么?”
宋谊望着对面灯火漆黑的楼屋,神色很淡:“那时我留在清源。太小了,带着我只会碍事。”
茶馆掌柜也说,宋大夫和姚夫人身边并未带着一个孩子。那一年是玄宗二年,宋谊才四五岁。
寻常的孩子四五岁在做什么?恐怕睡觉都还要娘亲哄罢。
“那你也不曾来过这里?”
“我有没有来过,又有什么关系?”宋谊道。
他看了钟濯一眼,钟濯正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着他,这种神色对他来说熟悉又遥远。那时父母离家,家中上至长辈下至仆从看到他时每每要流露出这种神色。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必如此。”宋谊说道,“当时年幼不知事,如今又过去这么久,这些事我早已忘了。虽然父母不在身边,也并非是什么凄凉情状。我在家中,有人教养照料,总是好过来添乱。”
钟濯应道:“是这样么……”
他如今已渐渐领会很多时候宋谊的说的话要在听的时候留有余地。这些话当然是真的,也许宋谊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但分明提起来的时候,他还赌着气。
恰好有人过来添茶水,钟濯看到来人是掌柜,想起什么便介绍道:“掌柜的,正巧,你先前不是问我近来在对面白山楼的是哪位吗?便是这位宋公子了。”
那掌柜一听很是惊喜:“最近住在白山楼的客人便是公子吗?”一看宋谊的脸,又是狠狠一愣,“公子姓宋,难不成是宋大夫的后人?我老眼昏花的,先前看公子进进出出的有些眼熟,还以为是宋大夫又回来了。又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宋大夫怎么可能还这么年轻?”
宋谊微微怔了怔,道:“噢,是。家父多年前曾到过金陵,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
“啊呀,宋大夫竟是令尊?怪不得,怪不得。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掌柜的更激动了,真如见到了故人一般,“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宋大夫是咱们金陵城的救命恩人,这秦淮河边的人哪一个不记得他?就怪他当年走得悄没声息,我们都没能好好谢谢他。”
宋征的一生不长,行迹却遍布天下,这种情况宋谊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便道:“医者仁心,治病救人乃是本分,不必太在意。”
掌柜的自然不理会这句自谦,又道:“宋大夫和夫人身体可还康健吗?”
宋谊愣了一愣。
掌柜又道:“这两位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好人有好报,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钟濯听到这里也是神色一变,惊起道:“啊呀,掌柜的我刚加的茶点怎么还没上?劳驾催一催!”手忙脚乱地找了个借口将掌柜的支开了,抹了一把冷汗,回头对宋谊道:“抱歉,我没同他讲……”
宋谊发着怔,一言不发地望着他。钟濯心里无端地也难过起来。
钟濯轻声道:“……我因觉得世上的憾事已足够多,留一个‘好人有好报’的愿景,也算善事一桩。”
宋谊极难得地笑了,“像是钟兄会做的事。”
钟濯说:“你不要难过。”
宋谊:“嗯。”
入夜后天色渐晴,月光清澈,夜云游动。
钟濯忽听宋谊缓缓说道:“我年幼时,父亲母亲的确并不常伴身边,他们出门游医,有时一去数年。一直到他们离世,见面的时间算来也屈指可数。不过,在他们离开之后,我却常于各地偶遇父亲曾经的病患,听他们感念父亲母亲的善行,又仿佛久别重逢,从此处处皆故乡,所遇皆故人。前人所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怕也不过如此。也许冥冥中,这才是他们真正留给我的东西。”
钟濯看着他,宋谊说这些时脸上带着平静温和的笑。
“你能这样想就好。”
又坐了一阵,宋谊道:“天寒夜凉,回罢。”
跟着宋谊穿过街道回到白山楼中,钟濯落后一步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总是方才他怔怔然的眼。
二人回到白山楼,在房门口道了别,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
宋谊回到房中合上门,吹亮火引,点亮烛灯,房间中弥漫着缬草安宁平和的味道,宋谊静静望着跳动的烛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他听到门外一阵轻轻的铜铃声,随后房门被敲响了。门开,昏暗中一个人影上前来,一双手揽住他的腰背,轻轻抱住了他。
“……”
宋谊愣在那里没有动作。
那人静静地抱了他片刻,然后松开了手。
昏暗的夜晚,一双柔和明亮的眼。
“抱歉。”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好像需要。”
“……”宋谊看着他没说话。
那人又轻轻笑了:“如果我弄错了,你就当是我需要吧。”
静了静,见宋谊仍不作声,他才有些尴尬似的:“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走的时候带起一阵细风。
宋谊站在门口,面对黑暗的夜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笃定而有力、清晰又平静。这个夜晚分明什么也没发生,却又不知从哪一个缝隙潜入他体内,改变了他的哪一缕思绪,让他从风雨飘摇的船上踏上陆地。不知有多久,他没有过这样踏实安定的时刻。
他在昏暗中迈出一步,拉住那个人的手,像挽留一道突如其来又将消逝的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