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昨夜西风凋碧树

第340章昨夜西风凋碧树

“二公子身体如何，自己是最清楚的。既是如此，更当注意休养……”

姜抱一看完了病，离开的时候同钟濯嘱咐着。钟濯在旁相送，口中一连声地应着好，想让姜抱一别再多说了。

宋谊落后半步，在后头看着。看到他枯瘦的脖颈，刀刻一般的下颌，冬日天寒，冬衣又多又厚，仿佛一个空壳套着一张纸片。

宋谊远远地想起来，在一切事情发生之前，庆宁二年，他在京城的驿馆与他重逢的第一眼。

连绵半月的秋雨，天气湿寒透骨。近晚时分，驿馆内外都是冥冥暮色。

他心绪不宁，于驿馆堂中饮酒。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忽看到那边店门口的门帘一掀，那人当日穿了一身芦黄，凄风苦雨之中仿佛一棵明亮的秋树。年轻人笑微微的，回身抖伞，便有无数细碎的雨水散落在他脚边。他走入大堂，带着一股轩昂又洒脱的势头。他含笑打量着驿馆中形形色色的人，眼中透着一点兴奋，像一匹初次走入旷野的马驹。

宋谊几乎立刻就被迷了神，多年未见，他那时的样子就是宋谊想象中的样子，自由蓬勃、开阔爽朗，严丝合缝，与他想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可如今呢？

如今是昨夜西风凋碧树。

他还拉得动金明池畔的那张弓么？

送到了门口，姜抱一停下脚步，回身看着钟濯敷衍的样子，不以为意地笑道：“二公子，医者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你结果如何，与在下是无碍的，伤心的不过亲朋好友罢了，请二公子自己想一想罢。”

姜抱一这话番说得重，钟濯面色微僵，一时没有说话。

道理他又何尝不懂呢，但这世上有的是比身体更重要的事。

“姜大夫，他会好好养病。”沉默的间隙，一旁的宋谊忽然开口说道。

姜抱一的视线便落到他身上来，方才钟濯已同二人引见过，而钟濯的引见正印证了他见到宋谊第一眼时的反应——这便是所谓因缘际会么？这么多年过去，他与这位宋小公子竟还会因为同一个因由重逢。

姜抱一同时又注意到宋谊语气中的斩截和不容置疑，仿佛他能替钟濯做主似的。看来二人关系匪浅，这么多年了，倒是难得。

姜抱一笑了笑，开口道：“宋大人，你若也劝不动，我看便将那块石头还他罢了——”

宋谊微微一怔，随后很快便反应过来。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人，终于想起来这个大夫他原不是第一回见了——钟濯幼时因那场重病昏迷不醒时，宋谊曾想是因丢了护身宝玉的缘故，到钟家来探病时便想将玉偷偷还给他，却被当时留在钟家照看钟濯的一位小大夫撞见了。

——“他既将这要紧的东西送了你，想必是很郑重的。你既收了，又这么不清不楚地还回来，不觉得失礼么？”

——“且你怎知是这石头的缘故？医案上断得明明白白，是风寒与蛇毒双邪入侵。怎么，信不过我师父的医术？”

当时的姜抱一也不过十三四岁，身上已隐约有医者的清傲之气，他站在床边抱着手，不冷不热地看着当时年幼的宋谊，口中并不是劝慰的语气，却又确确实实地平复了宋谊心中的自责。

姜抱一道：“人事已尽，但凭天命。若真如你当年所想，那石头能保他性命，也不必你我在此白费口舌了。”

钟濯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石头？”

姜抱一：“二公子不是有枚玉在宋大人那里么？”

钟濯一愣，转头便看到了宋谊微僵的神色，随即他想到什么，目光落到宋谊胸口微微隆起之处，心中便是一阵急跳。

“……”宋谊侧头看了他一眼，心中亦是发紧。

宋谊上前一步，朝姜抱拱手：“姜大夫慢走。”

姜抱一本是想起当年之事随口一提，见二人反应也有些奇怪，不过他无意深究，当下俯了俯身也就转身去了。

“……”

姜抱一走后，便只剩了宋谊与钟濯二人，庭前西风卷着枯叶，二人在原地站了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宋谊上前来抓住了钟濯冰凉的手，带着他往回走：“好好养病，别再吹风了。”

钟濯亦步亦趋地跟着，脑中乱纷纷的都是那些往事，走了一段，他忽然停下脚步拉住了宋谊。

“我想看看那枚玉。”

宋谊回过头，只见钟濯目光飘忽、神色混乱，仿佛有很多话想问却又抓不住一点头绪。姜抱一的话突如其来，将往事撕开了一个口子，可往事沉沉如海，要从何处说起？

宋谊松开他的手，擡袖解下玉石，从里衣中取出来，放在钟濯手里。

钟濯低头看着，鲜红的丝络笼着的一枚淡青色的玉石，温润又光滑，卧在他手心里，还带着宋谊身上的温度。他见过那么多次，从未想过这块石头原来是他的——就像跟前的这个人，他想了那么多年，却从未想过原来早在蒙昧混沌的最初，他便已经认识他了。

“这石头是我给你的？”钟濯低声。

“是。”

“你一直带在身上？”

“嗯。”

“为什么？”

枯寂冬日庭院，只有日光冷冽如刀。

宋谊轻轻一叹，手覆上去，那玉便握在了二人掌间，像一颗温热的心脏。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那一年他在驿馆见到的醉酒的宋谊，戴着这块玉，借着酒醉吻他，立下那一纸玩笑般的誓书——桩桩件件，都是答案。在一开始，宋谊就清楚明白地告诉了他为什么。

钟濯低着头不作声，却有一滴眼泪啪嗒一下掉在宋谊手背上。宋谊愣了愣，未及反应，钟濯已转过头，拉着他一径往后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