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已死之臣
第349章已死之臣
“你还想让陛下低头认错,是不是?”
钟濯声音不大,语气也并不严肃,然而简短的一句话却仿佛一道惊雷落在马车之中。
朱怀臻和绿菁都满脸惊愕。片刻朱怀臻看向宋谊,宋谊面上确有诧异之色,神色却不曾动摇分毫。他便知钟濯说的是对的了。
但他还是向宋谊确认道:“公子,钟大人此言何意?”
纵使昨夜叶明安已经点明,他也知道令朱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除了周简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他却从未想过还要向皇帝讨什么公道——九五之尊,那人手中掌握着天下,在当时的情况下,小小一个家破人亡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可能低头认错呢?
——宋谊竟当真有这个打算么?
钟濯看着宋谊,心沉了下来,他低声问道:“宋兄有此打算,却还要瞒着我,是要等到有一天龙颜大怒,治罪的旨意降到侍郎府了才肯告诉我么?”顿了顿,他道,“你昨日是如何说的。”
——什么日后他心中怎么想都会告诉他,看来都是哄他的。虽然知道宋谊的改变不可能一蹴而就,但这么快就故态复萌总归是让人泄气。
宋谊听他在这场合提起二人私下密语,一时目光微微一闪,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这件事与钟兄无关。”宋谊说。
好个与他无关啊,钟濯被气笑了,不觉岔了口气,就躬身咳了起来。绿菁忙替他拍背顺气,宋谊也倾身过来,手刚伸到一半就被钟濯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时手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钟濯抓着他的手咳了许久,待咳顺了气,擡起眼见宋谊满眼担忧,心下不免又是一软——他今日本不是来质问什么的,便说了句玩笑话:“宋兄气人的本事也是越发精进了。”
“……”宋谊暗中抽了抽手,钟濯紧紧抓着,竟没抽动。
钟濯不理会他的动作,继续道:“我不知你是何打算。但宋兄在朝多年,陛下是什么性情你比我清楚,冒犯天威,不必等到陛下发话,自有无数鹰犬走狗在前面等着你。”
见宋谊神色毫无松动,钟濯微微抿唇,抓紧了他的手,又道:“且凡事论迹不论心。不论你如何追问,有一点是肯定的——陛下绝不会承认当年是有意为之。即便你成功了,此事落在史官笔下,最严重不过‘天子失察’四个字。为了这个糊弄人的借口,你要冒多大的风险?轻则断送前程,重则身陷囹圄有性命之忧,值得吗?”
谢平舒迷迷糊糊被吵醒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钟濯往前迫切地探过身,一身厚重的大氅掉落在他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的人。宋谊的手被钟濯紧紧拽着,也被迫半倾过身,二人几乎贴面,分明是短兵相接,却又仿佛暗涌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值不值得,不是这样算的。”宋谊说道,“岂独史官手中有笔?为君一世,所作所为、是非功过,自有后人来评说臧否。只要今日留下这一笔,后世的君主便会知道,古已有鉴,为渡一时之难,亲小人远贤良,终非明君所为。”
今日之功,后世之鉴。一番话亦是掷地有声。
钟濯心中亦为此震动,可是——“后世之君,与我何干。与你何干。”
“……”宋谊一怔,一时擡眼看住了他。
钟濯知道自己这话已是无赖。但他今日前来,本不是为了坐而论道,而是为着私心切切。
谢平舒听了这些交锋,也彻底醒了,但这二人气氛紧绷,他也只能大气不敢出地继续缩在角落里。
这时旁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两位大人,我可以出面。”
说话间只见朱怀臻起身,朝宋谊单膝跪下,请命道:“若大人原是作的这般打算,怀臻……不,我朱留锦,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宋谊和钟濯露出愕然之色,那边谢平舒见状,一个鲤鱼打挺去拉朱怀臻:“朱小五,你又凑什么热闹——”
朱怀臻甩开他的手,朝宋谊拜下,悍然道:“公子,王权不可犯,但不限于已死之臣。这条命原不是我自己的,万死亦不足惜。”
颠簸的马车中,如金石掷地,铮然有声。
宋谊愕然,跪在自己跟前的少年神色坚毅决然,此情此景依稀仿佛,是多年前跪在古槐巷中,舍得一身剐也要为他阿姊讨回公道的倔强少年。
已死之臣。是了,虽然他阿姊不希望他背负仇恨,但朱留锦一直心存此念,时刻准备着为家仇赴死。
朱怀臻说:“我父亲为国而死,陛下却纵容奸邪,不仅辱没父亲英名,更株连我朱家满门,妇孺老幼皆死于非命。若要向陛下讨回公道,于情于理,由我出面再合适不过。”
宋谊道:“起来说话。”
朱怀臻不动。
见他犯了犟,宋谊也不强求,冷笑了一下道:“钟兄,你做的好事,你来收场罢。”说着趁钟濯愣神,将手轻轻一抽,收了回来。
钟濯回过神来,他也被朱怀臻的反应惊了一头,这时被宋谊点名,又见他神色不豫,知道这是他招惹出来的麻烦,当下便有些气短:“……”
“好慷慨的一句‘已死之臣’。”那边宋谊冷冷看着朱怀臻,“我屡次三番地救你,钟兄、叔父明知你是罪臣之后,却仍三缄其口护你周全,你阿姊临终殷殷之托,望你此生如常人一般,莫为仇恨所累……你原来一点也不领情,仍当自己是‘已死之臣’、‘死不足惜’。好,好极了。”
朱怀臻闻言僵在当场,待要解释,宋谊的目光却又扫视过来:“朱留锦,你知道隆嘉三年的燕城有多少人想活却活不成吗?你若是见过,知道人命可贵,便决然说不出这样的话。”
“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朱怀臻拼命摇头,想解释。
“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为了报仇么?”宋谊说,“你以为此时此地,只有你有仇要报吗?”
朱怀臻哑然。宋谊收回视线,重新望向对面的人,冷肃的神色未及收起,将钟濯看得心中重重一跳。
“钟兄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想做这件事么?”
钟濯看着他,宋谊还未说明,他却已经有了一种刺痛的预感。
“我母亲当年并非病故。害死她的人是周延庆,而皇上是默许的帮凶。”宋谊神色冷峻,话语直切,“我想做这件事,不仅为公,亦是为私。”
“你不必再劝我了。”